毒酒自唇舌间蜿蜒而下,一直流到小腹。阵阵剧痛传来。在甄嬛悲痛欲绝的哭声中,玄清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要死了。这个早就该死的人,终于要死了。
这段孽缘,总算是了结了。
然而究竟还是不甘的。
都说临死之前,会想起最重要的人与事。那么为何耳边却是那一把清甜而铮然的女声?
“王爷的看法看似新鲜,却失于偏狭。一味盯着范蠡做什么?只全男女私情却不顾家国天下,这样自私之爱又有什么好稀罕的?难不成一个人就只爱他的情人,却不去爱国中的百姓吗?何况范蠡居庙堂之高,自当忧其民。他纵然对不起西施,却也对得起越国百姓!”
多么清晰。那日的舟中,他与她谈论西施、范蠡、夫差三人之事,却被她辩得哑口无言。
其实他何尝不愿意为国效力。七尺男儿,谁又愿意沉溺于风月情爱?然而终是无可奈何。他还是“为情而死”了,多么可笑。有谁知道,闲云野鹤的清河王也曾有过如许壮志?
最早见到她,是在乾元十二年的腊月三十。
那年的宫宴是由华妃主持。华妃年轻,不知纯元皇后的旧事,叫人折了许多红梅来插瓶。皇兄看见红梅,立即痴了,便要独自去倚梅园,还不许人跟着。
皇后担心皇兄,便请他跟在后头。说他是皇帝的兄弟,又一向得宠,必然是无碍的。
他应下了,心中却苦笑。得宠么?日日如履薄冰而已。不过倚梅园的风光甚好,总比在宫宴上枯坐着舒坦许多。
他离开时并没有注意到妃嫔座位上空缺了两席。两个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女子。在那一夜,她们都出现在了倚梅园。
倚梅园的梅花开得很好。傲雪而开,极有气韵。花枝掩映间,他看到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
的女子,立在白雪红梅中。美丽而又寂寥。他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但却发自内心地觉得她很美。
倚梅园很静,他能够听到她与皇兄的对话。她的声音很好听,清甜泠然,和皇兄说话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散漫和寂寥。接着皇兄背起了她,在倚梅园中漫步。他听到她开口唱歌。
从没听过的曲子,但并不妨碍他觉得好听。温馨且怅惘的歌声间,皇兄一声低低的“小桂花”落入他耳中。
桂花?那个寂寥而美丽的侧影?
他摇了摇头,将那些模糊而诱人的念头撇开,在倚梅园中随意地走着。忽然发现一株梅树的枝桠上挂着张小像,他取下来看,这小像剪得是个女子,眉目宜喜宜嗔,颇为动人。
玄清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随手将小像收在怀里,就当是这场美丽邂逅的见证了。
后来,在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他从皇兄的桌案上偷翻到一首咏红梅的诗,落款是“季昭”。然后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也记住了那首诗。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季容华。季昭。
他没想过那么快便会第二次见面。
那段时日皇兄整日里叫他入宫,可见面又是说了几句便撂下他走开,只叫他自己看画。皇兄那时候正在以他的名义和甄嬛密会,叫他入宫是为了打掩护——这是他后来知道的。
一切都显得讽刺而可笑。
那一日他不耐烦在仪元殿久呆,便出去走动。太后在面佛,叫他碰了个壁,最后却是到了上林苑的桃花林。昨夜一场雨,桃花谢了小半,铺了一地粉红。枝上却也芳菲未尽,煞是好看。他一时技痒,就吩咐阿晋去找李长讨只笛子来,自己在桃花林中转了一会儿,最后翻身上了棵大桃树,躺在枝桠间,想要小睡片刻。
在他几乎要睡着的时候,他听到了女子的声音,朦胧而好听。原先还不曾提起注意,待听到她吩咐侍婢去取笛子来,玄清唇边出现了一抹笑意。
是她啊。他认出来了。
桃花掩映间,他能依稀看到她的容颜。是那种极为宁静的纯美。她在桃花林中踱步,眉宇间锁着一丝愁绪,神色波动,忽然之间颤着声音吟诵道: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抷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这段诗句似乎是从一首长诗中截取出来的,然而单单这几句便已经初见风华。玄清一时被词中情致迷了心神,就那样生生定住了。
见得她蹲下身去,徒手葬花。只是风过花落,又是一地残红。她亦被落了满身。
她看不到,他却能看到。那副模样,当真是极美。
“这位小主何必呢?落花甚多,掩埋不尽,小主这般又有何人在乎?”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脱口而出,接着知晓自己已经被发现,从容跳下了桃树。
她的回答同样是脱口而出,却惊喜到了他:“这朵花在意,那一朵花也在意。”
一花一花皆可怜。
她被他的无礼窥伺气到了,冷着脸转身就要走,他连忙向她打听那首诗的全稿,却遭到了拒绝。她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他试图用激将法,她却嗤之以鼻,举步就走。倒让他惊讶之余心生感佩。他怎么会真的不知事?只是清河王盛名在外,不少才女都愿意和他攀谈,这才把他的性子给惯坏了。再说那几句诗实在精妙,叫他一时发痴性罢了。不过虽是反应了过来,玄清仍是那个惫懒性子,不愿意去解释——她沉着脸的样子也挺美的。
干脆就耍起了无赖,一路跟着她。
“容华告诉小王吧,不然小王可是跟定容华了。到时候被外头的宫人们瞧见,容华的清誉才保不住呢!”话一出口,玄清自己也是愣住。这口气泼皮无赖,活似纨绔,大不类他。分明不是亲近之人,怎么让他如此放松?
而她的回应又是给了他惊喜。
她似乎根本就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仍是往外走着,一句话也不答,倒叫他尴尬无比。走了一段,眼看着就要出桃花林了,他下意识就慢了步子——威胁是一回事,他可没打算真的害人家姑娘。
结果她却笑出声来,似乎在嘲笑他的局促,又似乎在嘲笑他的“威胁”露出了真相。接着听得她道:“还不离我远些!听到多少算你的造化!”
初次见她如此鲜活,曲折又不真正拘泥礼节,玄清不由心神一震。亦是心中大喜,闪身便躲入桃花林中。她的侍婢已是取了笛子回来。见得她微微沉吟,横笛于唇边,开始吹奏。
这曲和方才的诗听着乃是一脉。曲音悲极,却不低迷。又是在低头葬花,又是在昂首问天!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泥淖陷渠沟。
过了一会子曲音渐渐散了,他回过神来,哪还有佳人芳踪?
阿晋总算回来了,他满头大汗,说是跑了好几处才借到笛子。玄清也不责怪什么,取了笛子,横在唇边,沉吟了一会儿,悠悠吹奏。
与她方才所吹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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