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已经重新封胡蕴蓉为贵人。”
季昭沉思着点头。其实她没想到会是陵容的薄荷香囊派上用场,只以为皇帝既然亲眼见证,身边总有内监能够下水去捞的。胡蕴蓉造假玉已是欺君之罪,注定没法翻身。她也没必要穷追猛打,索要对方性命。不料,却是胡蕴蓉当初的一时善念救了自己。
又握着安陵容的手,微微一笑道:“终归是你有心。”陵容为何随身带着薄荷香囊,她却是知道的。
陵容神色有些局促,却是面含忧色提起另一件事来:
“姐姐让我将皇上引去后便早些脱身,只是事情突然,实在无法避开。”她忧虑道,“会不会……”
季昭安慰她说:“甄氏那样的大事,皇上少不得让本宫去理会。原本不让你沾手,只是以防万一。万一皇上觉得丢了脸不想见你。可本宫亲自去审理,只怕内情还要详细些,莫非妹妹以为皇上会因此厌弃我么?”她微微一笑,“原本就只是以防万一,你别放在心上。”
陵容眼眸中闪过一丝欣羡,道:“皇上待姐姐,终归是不同的。”
季昭心中略一咯噔,似有些复杂之意漫出,口中却速速略过,只恍若不觉般笑道:“你既提了和睦帝姬一事,那皇上可给胡贵人指了新的住处么?”
陵容摇一摇头:“皇上当时只顾着生气,哪里还想的起来其它呢?”
季昭思量了片刻,道:“皇上虽不曾提起,本宫总得为他分忧。”转头向蘘荷,“去,让胡贵人搬到玉照宫的拥翠阁住着。她毕竟是有罪之身,寻常不许出宫走动,但一月里准见帝姬一次。”
蘘荷应了下去,季昭这才转向陵容。她仿佛一点都不为甄嬛审理一事着急似的,仍是定心地处理着旁的琐事。现下她言辞恳切,向安陵容道:
“现下甄氏私通一事败露,我怕是没时间去见阿璐。麻烦陵容为我分说一番,与其叫帝姬终日哭闹、视她为仇,不若和胡贵人把道理说通,让胡贵人安抚于帝姬。胡贵人注定不能再抚育帝姬,而有景妃照看,和睦也能有个好前程。我看胡蕴蓉对和睦也算是真心爱惜,她必然肯为和睦考虑。再者说玉照宫离长杨宫也近。”
陵容道:“依两宫的距离,既方便了胡贵人探视,又不至对陆姐姐太打扰。姐姐的安排极是妥当。”又抿唇一笑“玉照宫的主位徐淑容素来温柔和善,姐姐的心是极好的。”
季昭淡淡笑了,心中却没由来涌上一阵自我厌弃。心好?不过是对于没有威胁之人。这样的日子,她究竟还要过多久?
忽而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季昭与陵容一齐抬头,却是满面惊慌的小成子。只见他扑倒在地,砰砰叩头,声音极是凄切:“皇贵妃娘娘,大事不好!皇上、皇上他在审问卫临的时候昏倒了!”
一室大惊。
仪元殿。
小厦子正急得直跺脚,抬头看见皇贵妃车辇,不由大喜,即刻迎上去道:“皇贵妃娘娘金安!皇上……皇上他被甄氏那贱妇的事给气着了,太医说是痰迷心窍!”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恐慌。
季昭边匆匆走着,边沉声问道:“告诉本宫是怎么一回事。”
小厦子急忙回道:“那时胡贵人揭发过甄氏的龌龊事,奴婢本要去请皇贵妃的,被皇上给拦住了,说他要亲自审理,大约是不想让皇贵妃听到那些糟心事的缘故。甄氏身边的流朱十分嘴硬,怎么拷打也不招。可是那个太医卫临一遍刑还没受完,便疼得受不了了。他说……说赵王竟不是龙裔!甄氏胁迫他帮忙瞒天过海,但孩子的月份根本不对!甄氏那时候哪里是被人撞了早产,明明就是到了时候不得已为之!”
他语带哽咽:“皇上听到这里,面色就有些不对了。奴婢想要请皇贵妃娘娘来,可皇上只是不肯,还要逼问更多……待到甄氏被拖拽上来,知晓百般辩解也无用,更是狂笑不止,大加唾骂,口中不乏得意之语。皇上……皇上听了受不住,一个急怒攻心便——便——”
那是太医诊断出来的痰迷心窍。
季昭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痛极却又浑然不觉。痰迷心窍!这——这部便是中风么!不能言语、身体僵硬、口歪嘴斜……她的脚步迟疑下来,她几乎不敢去面对这样的玄凌。
痰迷心窍?他怎么会痰迷心窍!分明昨日晨间还在与她言笑晏晏,怎么一个转身,他便卧床不起,甚至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了?痰迷心窍?痰迷心窍!痰迷心窍!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她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着的一切,都在此刻全数忆起。
共摘桂花时,那位眉眼含笑口中轻嘲的男子。
立文失踪时,那名愧疚不安又强作平常的君王。
毒桃花羹事发后,那个毫不犹豫相信于她,一路策马狂奔归来的丈夫。
孩童嬉戏打闹时,那与她相视而笑的……玄凌。
这一切的一切,都已被她亲手毁掉。
若非她急于扳倒甄嬛,皇帝绝不会知晓这一切,更加不会痰迷心窍。而这些……这些全都是她的过错!是她自以为是。
他本可安然度过作为帝王的富贵一生,却被她为自己的执念给亲手毁掉。那些日积月累的伤害,以及最后的致命一击——是她太过自以为是了。
他待她总是很好很好,她却从来不肯相信于他。在他想要封予湛做太子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竟是怀疑这是试探。而那时的她又给过他怎样的伤害?
都是是她的错。
眼泪不知何时从眼眶里落下,滑过脸颊,将面上的妆容冲得不成样子,亦是破碎了她长久以来刻意冰封着的内心。季昭不顾蘘荷焦急的劝解,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她不由呆立当地。
“玄凌……”她张口已是满嘴苦涩血腥之气,两片干燥的嘴唇翕动着,吐出那微不可闻的两个字。她几乎就要伏地痛哭,失声于原地。
皇帝躺在床上,形容枯槁。他的面色青白,鼻孔张大,嘴角歪斜,连眼珠也是浑浊的。
季昭一把推开蘘荷,扑到皇帝床边。膝盖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皇帝的脸,可是那手终究顿住了,季昭劈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为什么不让我审理?应该是我去审理的啊!”
她的声音嘶哑。
其实她想说的是,为什么我要让你知道这一切?
眼泪无法控制地落下,她不知竟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她知道皇帝会为此动怒,她想要利用这份怒火去对付甄嬛,或许也隐约想过怒火会更伤他的身体,可是她万想不到竟是中风这样的严重!她本不想的——至少此刻她尚未做好准备,却被迫接受自己亲手犯下的罪孽。
“玄凌,玄凌。”她喃喃念着,泪落如珠。
皇帝枯槁的手腕轻轻抬起。他似是想要触摸她的脸颊,却终究无力地垂了下去。色泽暗淡的嘴唇翕动着,可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季昭忍住眼泪,仔细辨认那唇形,待得认出是“季卿”,好容易压回去了泪水又是不住落下。
她就这样抱着皇帝的手,默默地流着眼泪。室内如此安静、死寂而绝望,放纵的最后一点软弱烧掉她心底的痛悔。她抱着玄凌,甚至有那么一刻期望自己就此死去。
但等到起身擦净脸后,她便又是那位雍容华贵的皇贵妃了。
亲手帮皇帝细细地擦了脸,好叫他舒服些。听得小厦子在后头回道:“娘娘,德妃等人在殿外候了许久,想要见皇上一面。”
季昭却不理会,只问:“太医可说了皇上多久才能痊愈么?”
小厦子战战兢兢道:“这……悉心调养着,过了几年兴许就好了。”
季昭沉默许久,疲惫道:“晓得了。”又道,“叫她们都散了吧,本宫陪着皇上就行。德妃就准她进来瞧一眼,也好叫大家放心。”
小厦子应喏退下。
不多时,德妃便匆匆忙忙奔了进来。她感激地望了季昭一眼,跪在了皇帝身侧哽咽不止。
季昭淡淡道:“德妃看过就好,别哭出声来惹皇上心烦。”德妃慌忙拭泪。
季昭避在一旁,小厦子忧心忡忡问道:“皇上几个月内大概是开不了口了,可是甄氏、清河王还有那孽种该怎么处置,还请娘娘拿个章程。”
季昭沉吟片刻,缓缓道:“清河王毕竟是宗室,本宫不方便处置。暂时废去王爵幽禁,仍准居留原王府。往外放风说是和皇上此次昏迷有关,不要说具体缘由,定不会有人敢来质疑的。”
小厦子一一记下。
“实情先派个人去告诉平阳王妃,让她慢慢劝着告诉平阳王。有平阳王在,宗室可安。至于那孽种,他究竟也是皇室血脉,对外先说赵王重病,暗地里将人送去清河王府吧。而甄氏——”季昭目光一寒,“此人罪大恶极,赐死还嫌便宜了她,先放着,看皇上的意思处置。立刻以刺君之名废去甄氏全部名号,贬为浣衣局宫女,日日责打!告诉甄嬛,若她敢自尽,则甄家即刻满门抄斩,包括她的儿子!”
小厦子面上惊色一闪而过,仍是默默施一礼下去。
季昭立于窗前,听着德妃强自按捺却还是时不时迸出来的哭泣声,目光变得冷漠而坚定。
纵然皇帝的中风并非她的布置,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她必须要有所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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