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棍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几点火星噼啪,在静谧的夜中格外清晰。
江厌离轻轻俯身将木棍拾起,侧目往身旁看去。
女子的脸庞半隐在夜色中,温婉的侧脸仿佛被火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但偏偏她眉头紧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他微阖了阖眼,淡淡出声问:“你想留在这里?”
江婉没有说话。
“我……在石棺上看见一幅画。”良久的沉默后,她的声音才闷闷响起来,语气里夹杂着些不明的沉重东西,“那副画,是我娘亲的……”
他耳尖一动,没有打断她。
“那是我娘亲,当年为先帝绘制的千里江山图……”往事一幕幕自眼前游离而过,叙述之时,她的眼神都变得缥缈。
千里江山图,是南阳国诸多画卷中的无上瑰宝,亦是使她母亲名满天下的绝世名作。
她娘亲是前任宫廷御画师,凭着一手栩栩如生的精湛画技,以一介草民身份步步走到了皇宫之上,帝王身侧。
八年前,先帝重病,临终前命她以大陆十二封国、万里疆土为题,绘制一幅山水图,以彰南阳国力昌盛,太平盛世。
于是她便外出游历一年,随后又闭关十四月,以一己之力绘出了这幅千里江山图,自此闻名天下。
但也正因如此,她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血精力,身体一落千丈,染上了重病。
再之后,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她便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娘亲自我四岁起便教我绘画,即便是病重之时,也坚持着日日指导我临摹千里江山图。她曾同我说过,什么时候我能画得完,她的病也便能好。可饶是我日夜兼程,拼了命地画,也赶不及她身体衰竭的速度。”
“她走的那年,我才刚十岁。两年过后父亲又续了弦,有了姨娘同妹妹,他提起娘亲的时候便愈发少了,对我也不复往日亲昵。刚巧宫中差人来选新画师,他便毫不犹豫地将我推了上去。宫里的人瞧见我临摹的千里江山图,认定我有娘亲的天赋,于是便将我选上了。”
“坠崖那日,我还有两个月就要入宫了。如今又过了这些天,若是我们能出得去,我便只有一月不到了……可我不想入宫,也不愿去当什么御画师。”
说到这里,江婉感觉胸口蓦地涌起一阵酸涩灼烧感,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颗颗滚落。
“有时候我会想,娘亲若是未曾入宫,是不是就不会死?可我如今,却也要去坐那个害死她的位子……”
“你恨,对吗?”
忽地,男子的声音响起。江婉一愣,转过头就见他表情冷漠生硬,眉眼间写满了同样的怨恨与不甘,甚至于有丝隐隐的悲伤。
“你恨命运不公,恨人心污秽,恨这世间一切都逼着你滑落深渊……你恨所有,对吗?”
他一双黑眸显得格外深沉,眼底涌动着暴戾憎恶的光。
“你是该恨。”
听见他咬牙切齿的沉声,江婉怔了怔,忽然一笑,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
“该恨,但我不想恨。”
她轻柔的声音仿若石子,掷地有声地落在他心湖之上,震得他双目微瞠,“仇恨是根刺,在心里扎得越久,心就越痛。一直怨着,恨着,时间长了,它就扎得越深。到头来只能让自己难受,被刺得血肉模糊。”
“长痛不如短痛,”说着,她杏眼一弯,笑容明媚若春光,“所以我不愿恨。与其让它们长久地拖累,最终迷失了自我,还不如就此打住,好好地过一生。”
……仇恨是根刺,在心里扎得越久,心就越痛……
看着她泪痕未干的小脸上,那一抹温柔明媚的笑,江厌离胸膛处,心脏猛然一跳,阵阵电流惊涛骇浪般流遍四肢百骸。
他心里长年累月积压的愤懑与怨恨,此刻都仿佛在她清澈的眼眸间被冲刷涤净。
头一次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温暖,如同一股清泉潺潺流过,从他伤痕累累的心口温柔注入,充满了温暖与宁静。
他只是很惊讶,分明她与他一样,经历过万般苦楚与辛酸,却还愿意敞开心扉,坦然地去接受与拥抱这世上一切的不美好。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了,不说这些了!”
再度抹了把脸,江婉深深呼吸,随后转头看向一旁明显怔愣失神的男子道:“你还没说过,假如能从这里出去,你有什么打算呢?”
被她一问,他从思考中回神,依旧是神情淡淡的样子,“你呢?”
“我?先定是要回家的,之后……”脸上一丝黯然稍纵即逝,她在心底暗暗鼓了鼓气,抬脸又是满目明朗,“你之后可还有地方去?嗯……你可还记得自己家在何方?”
听见她口中那个陌生的字眼,他嘲讽似地勾起唇,“我没有家。”
……糟糕……
她有些后悔地噎了噎,暗暗懊恼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那不如这样,”略一思索,她眼睛一亮,提议道,“你若是不嫌弃,便跟着我一道入宫怎么样?我虽只是名御画师,但带几名小厮随行也是可以的!”
入宫?
男子脸上笑意扩大,眸底却是愈发地冰冷。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生锈的铁牌,另一手握着木棍拨了拨面前的篝火。
火光将少女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对面的山壁上,显得格外迷离古怪。
但就是这古怪的影子,却教他看得出了神,连手中的铁牌险些滑落都浑然不觉。
这头江婉见他久久不回话,也拿不准他心里的想法,一时也觉得自己问得有些突兀,于是便主动岔开了话题,“对了,你的伤……还疼吗?”
他已经得到了无忧草,照理说,应该是彻底痊愈了。
江厌离的眸子微微闪了闪,侧过头看向她。
对上她黑白分明的温润双眼,他唇瓣微微翕动下,心底无端生起一股缥缈的恐惧与忧虑。既像是在担心失去什么东西,又像是害怕打破一场美梦。
“……疼。”不动声色地在手臂划开道血口,他幽深的潭目望向面前篝火,暗光流转。
.
长白山脚,村庄——
“这位公子,且慢!”
王昭刚从山腰打完猎回村,肩上还扛着被陷阱困死的鹿。忽然听闻身后传来道清脆的女子呼唤声,他愣了一愣,便转过身去。
一身樱粉纱裙的少女手里握着幅画卷朝他小步跑来,气喘吁吁立定在他身前。
“何事?”低头望向她,他不解道。
“公子可是这山中的猎户?”少女姿容妍丽,头上梳着双团髻,看样子似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婢女,“我们是从青郡来的,有一事想请公子帮忙。”
闻言,男子浓眉微皱,却也没有拒绝。
那婢女凑近闻见他身上的汗味,借着夜色掩映翻了个白眼,再抬头时却又已是满脸堆笑,“我们在此处寻人……敢问公子,可曾见过这画中人?”
说着,她便展开了手中的画卷——
画中是名白衣黑发的少女,看似二八年华。
乌发雪肌,明眸皓齿,芙蓉面上含一抹浅浅的笑靥,淡淡桃花红在她柔美的颊上晕开。
目光上移到画中人彷如含星的温润杏眼,王昭呼吸一滞,脑中瞬间闪过那日在山道上,惊鸿一瞥的女子双眼。
……是她!
“……这个人!”
他又惊又急,死死盯着画像好半晌才得以出声,“这个人我前些天曾碰到过!”
闻言,婢女的脸色也是一变,当即也顾不得嫌弃,凑近他问道:“公子可确定?!这是我家大小姐,一月前到的此处。”
“对,对,就是一月前,”男子重重将肩上扛着的鹿扔下,指着山道大声嚷嚷,“那日我从山上打猎下来,遇见她驾着辆白马车同一名小厮一道上了山……”
顿了顿,他回忆片刻又接道:“我印象中,那小厮曾问过去长白山顶的路!”
听见这话,婢女看他的眼神多了些耐人寻味,她一边将画卷收起,一边感激道:“多谢公子!劳烦公子在此处稍后片刻,我这就去同小姐禀报!”
音落也不等他回话,一阵风似的转身往回跑。
约莫三百米外,十数名披甲戴锐的侍卫正手举火把,面无表情地将一辆马车团团围住。
婢女握着画卷跑到马车旁,小心地敲敲车门道:“小姐,有了!有消息了!”
几乎是在她出声的瞬间,车门忽地一开,里头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拽着她的胳膊便将她拉了进去。
“都同你说了,小声些!”
车里坐着的,是名身着华美粉裙的娇美少女。
她妩媚精致的脸上,眉眼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小心地撩开车窗帷幔四处张望下,确定无人注意之后,她柳眉微蹙,对着婢女压低声道:“怎么了?有什么消息了?”
“小姐,方才我在村口遇见名猎户,他说曾见过大小姐,”婢女唯唯诺诺地低头恭敬道,“他说一个多月前,他曾偶遇过大小姐上长白山顶,当时还同她们指了路。”
闻言,少女的眉头皱得更紧,描着精致眼线的眼睛微微上挑。
她乌黑的瞳孔划过几道暗光,似是思索片刻后,冷声道:“你去找个理由,把那山人打发了,定要确保他之后也不会乱说。”
“可大小姐她……”
“别忘了,谁是你的主子。”
乍一听闻少女阴沉的低喝,婢女一惊,当即跪下瑟瑟道:“奴婢知错!是奴婢忘了自己的本分!”
“行了,快去吧,”见她如此反应,少女的脸色才好看了些,慵懒地摆了摆手道,“务必要小心,切莫让其他人知道!”
“是,奴婢遵命。”
婢女连声应和着,忙不迭地又从马车中退了出去。
直到车门再度合上,粉裙少女握住车中坐垫的手才稍稍松了松,娇娆的脸上神情凝重阴兀。
……还有一个月御画师就要正式上任了,只要江婉回不来……
吱呀——
车门开合声再度响起,她以为是婢女回来了,烦躁地正要发难,“怎么这么快——”
“语凝,怎么样?”
意外地,却是名男子的声音响起。名唤语凝的少女一愣,转瞬间换了脸色。
“宋大哥?”她面上一片讶异,眸中尽是关切,“你怎么来了?”
“方才我们已经把另一边的村寨都搜了一遍,没寻见人便过来了。”宋青云俊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担忧,眉头紧皱,“怎么样?有婉婉的消息了吗?”
听见熟悉的名字,少女悄然咬了咬唇,又作无辜道:“没有,我方才差了红儿去打听,现在还没回来呢。”
说着,她一双美目泛红,似是极伤心的样子,“姐姐这么多天杳无音讯,会不会已经……”
见她如此担忧,男子长长叹了口气,怜惜地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快别说这样的傻话……婉婉一定会没事的!”
“对,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握着手帕擦拭眼泪,她勾唇一笑道,“对了,方才听闻一里外还有个村寨,不如我们也去那里找找看?或许会有姐姐的消息。”
一听她这话,宋青云原本平复好的心情再度变得焦急,立即拍板命令车夫赶去那方村寨。
目送着村庄逐渐远去,少女悄悄侧头瞟了眼男子,见他正焦急地望向另一侧窗外,于是放心地一勾唇,笑容更扩大了几分。
只要江婉回不来,她唐语凝,便能作为接替的人选,代她入宫任职御画师。
女子抬手撩了撩鬓边碎发,望着窗外景色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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