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帝十五年——
大雪纷纷扬扬,将整座皇宫染成一片雪白。
几名小宫女立在思南宫门口,不顾严寒地抻着脑袋往里张望,一个个眼里闪烁着兴奋好奇的光。
锦溪拎着扫把走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番景象。
心下疑惑不已,他一边走过去,一边出声问:“你们在做什么呢?怎么尽都围在这里?”
“嘘!”其中一名宫女闻声,赶忙转过头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道,“小点声……江尚功就要出来了!”
“江尚功?”锦溪不解,“那是何人?”
“你才入思南宫不知道,江尚功是尚功局的掌事女官,亦是如今御画院的司彩。”
原来是宫中的女官啊……
锦溪先是了然,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疑惑。
不过就是名女官罢了,为何大家都这样兴奋?
想着,他却识趣地并未问出口,只放下扫把同众人一道等着。
“自打江尚功去年升任了尚功,都好长时间没来过咱们这儿了,”刚才回答的宫女一边瞅着宫门,一边唉声叹气,“若不是今日珍妃娘娘要画像,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见得了她……”
“是啊,若是早知这一届的尚功局,掌事会是江姑姑,当年我便该去尚宫局谋差事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称是,懊悔地附和道。
锦溪越听越好奇,实在按捺不住,终于出声问道:“这位江尚功有何特别之处?为何你们尽都这般夸赞她?”
闻言,几名宫女先是面面相觑,片刻后便哄笑起来。
“锦溪,你且等着瞧吧,”众人有些嘲笑似地睨着她,“过会儿见着了她,莫说问她有何特别,你别把下巴惊掉便不错了。”
说着,又是一番大笑。
即便是年纪小,锦溪却也听得懂她们是在笑话他没见识,当下咬了咬唇,气鼓鼓地拎着扫把转身走了。
什么惊掉下巴?
他稚嫩的脸上,喜怒哀乐毫不掩饰。
好歹他也是自小在内侍局里长大的内宦,哪有她们口中说的那般没见过世面!
越想越生气,他只顾低着头哼哧哼哧往前走,不料就是这么会儿心不在焉的工夫,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人。
“小姐!”
耳畔传来一道惊呼,他被吓得脚底一滑,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里。
视线中隐隐有另一道身影晃了晃,最终被身旁人扶着稳住了身形。
“小姐,您没事吧?撞着了没有??”
一声听来似婢女所言的关切问话传入锦溪耳中,就这么一瞬,他便反应过来,明白自己是闯了祸,当下慌张地将头埋下,急急抱歉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他才从内侍局出来不久,如今还是珍妃宫中最卑微的一名宦人,无论撞的是谁,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暗暗懊恼自己的粗心,毕竟才是个刚及冠的孩子,锦溪慌得手足无措,泪水滴溜溜地在眼眶打转。
“你这小太监,怎么走路连人都不知道瞧?!”团团冲着他就是一通责骂,“方才若是将我家小姐撞倒了,定要你——”
“团团,够了。”
蓦地,责骂的话被打断,一道柔和悦耳的女声响起,清晰地钻入锦溪耳中。
那声音柔和,美妙如鲛人晚唱,光是声音便教人感到如沐春风,无比地温暖。
锦溪一愣,莫名生出强烈的好奇感。
声音便如此动听,那声音的主人,又该是怎样的勾人心魂?
想着,他犹豫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地抬起了头——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直至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知晓,什么叫惊为天人。
视线清明的瞬间,锦溪整个人如遭雷击,傻傻愣在了原地。他只能无止境地沉溺于目光所及的震撼中,好半晌发不出声音。
“你没事吧?”
见眼前跌坐在地的小太监只顾盯着自己看,江婉有些担心,怕他是伤着了哪里,赶忙伸手将他扶起,“可有摔着哪里?”
晕晕乎乎地站直身子,锦溪呆呆看着她,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话来。
见状,一旁守候的圆圆反应过来,当下嬉笑着凑上前,在锦溪耳边道:“小太监,你若是再瞧下去,我家小姐就该被你看穿了!”
闻言,锦溪一怔,灵台终于清明,清秀的脸上通红一片。
“这位、这位姑姑……”他依旧是低着头,不过这回,似乎不只是因为胆怯,更是因为害羞,“奴才该死……冲撞了您!”
说着就又要往下跪。
一双出奇白皙的手轻轻拦住了他,他听见那人温和道:“无妨。下回可要注意些啊,若是摔着就不好了。”
音落,她收回手,一转身就要带着两名婢女离开。
“且、且慢!”
突兀地,他不知自己由何而生的勇气,竟冲着前头那三人喊出了声来。
见她们停下脚步,小太监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紧紧盯着中间那人,紧张得结结巴巴道:“敢问…敢、敢问姑姑是那宫的掌事?锦溪……锦溪日后必当报姑姑今日不追究之恩!”
其实那里有多大的恩可报,他不过只是想知道,她是哪宫人罢了。
闻言,不等那人回答,倒是她身旁方才训斥他的宫女转过身来,抢先答了话,“你这奴才最好记清楚了,这位便是尚功局的掌事,江尚功。”
……江尚功?!
锦溪惊讶,立刻便想起了方才在思南宫门口张望的几人所言。
在他震惊复杂的目光中,女子缓缓回眸,一双杏眼温润透亮,华光流转。
“锦溪?”她笑,“好名字。若是有朝一日,也能教别人听听看便好了。”
音落,冲他微微一颔首,便再度转过身,携着一双婢女翩趾而去。
若干年后,当锦溪随侍君侧,忠心耿耿鞠躬尽瘁辅佐新君治国,及至告老还乡,不求金银封土,唯求以名讳赐名一郡时,他脑海里辗转的不过是那年冬雪隆隆,女子的一声笑语。
“若是有朝一日,也能教别人听听看便好了。”
为这一句话,他穷尽了一生。
.
领着团团圆圆穿过四道宫墙,五处长廊,江婉才终于从思南宫彻底步出,走进了御花园。
“小姐,您是没瞧见方才那小太监的模样……看您都看痴了!”
梳着十字髻的小宫女一路蹦蹦跳跳,嬉笑着说,“依奴婢看啊,他定是倾心您了!”
“成天到晚地说什么胡话!”另一边的团团没好气地瞪她,有些不屑地撇嘴,“小姐是什么身份,也轮得到他来肖想?!”
“哎呀你这人,为何总是这般死板无趣!倾慕小姐的人多了去了,便是多他一个又何妨?”
“你!”
“何人又倾慕小婉儿了?说来让我听听。”
突兀一道男声悠悠响起,原本含笑听着身边两名少女吵闹的女子一愣,抬头向前看去。
“靖王爷?”江婉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仅是片刻后,便低头朝他恭敬地福身拜道,“臣拜见王爷。”
“不必拘礼,本王今日是独自进宫来的。”男子笑容散漫,一边说着,一边抬步朝她走来,“上次一别已有两月未见,小婉儿是愈发好看了啊。”
他言辞轻挑,神情也始终慵懒轻慢,放在常人身上便显轻薄,但放在他身上,却只显得风流倜傥,无比自然。
习惯了他一贯的轻浮态度,江婉倒也没在意,只浅浅笑着回道:“谢殿下抬举,臣甚是惶恐。”
话虽这么说,她却立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看向他。
身后原本嬉闹的婢女双双噤声,朝着靖王一拜,便识相地往后退开五步,将空间留给二人。
见状,男子唇角微勾,玩味地调侃道:“你这两名婢女倒是识趣,竟也知道要为你我腾些位置说说私心话。”
直到此刻,江婉终于绷不住了,无奈地瞟了他一眼开口:“王爷,您若是有话便说吧,别再编排我了。”
终于把她那张礼貌恭敬的面具撕下来了。
自二人相识这五年来,虽日渐熟络亲近,她却始终以臣子自居,在他面前百般谦逊恭敬。
可他偏偏就喜欢逗她,看她分明恼怒,又不得不碍于地位忍耐的模样。
齐衍好笑,见她真是有些不开心,便也不再逗她,转而正经道:“我听说你今日去给珍妃画像了?”
“是啊,宫里来人说娘娘想要幅新的画像留存宫中,今日便先来描了些底色。”
听她这么说,他转头看她,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中划过几丝意味深长,“这珍妃性子骄纵,与宫中妃嫔女官尽都交恶,怎么与你倒是相处得这样好,隔三差五就要你去她宫中画像?”
“娘娘并非骄纵,不过是出身将门,性子有些直率罢了。”
江婉微微一笑,将话题转向了他,“殿下今日入宫又是所为何事?前些日子听闻蓝郡有叛乱,您不是去了那处视察吗?”
闻言,齐衍稍稍收敛了些散漫,神情略显严肃,“此次局势非同寻常……我到的前半月蓝郡便已沦陷,又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给叛军排阵布陷,除非再加派三千兵马,否则便是连叩开城门也难做到。”
沦陷?
江婉一惊,没想到叛乱竟已严重到这个地步,当下有些担忧,“我竟不知如今形势已如此严峻……原以为不过是场小小的起义……”
“你入宫已有五年,又不常与外头通信,不知道也正常。”侧目看她一眼,齐衍转头,一双墨眉微微蹙起,“如今整个南阳十三郡,那魔头已攻下了七郡,若再不加派兵马予以讨伐,举国沦陷是迟早的事……”
薄唇微抿,他眸底忽地积聚起沉沉阴云,“秦氏已带兵苦苦支撑了八月有余,往京中的增援信写了一封又一封,陛下却迟迟不予批复……我今日入宫,便是为了面圣,亲自求十万兵马加派。”
他素来是轻浮浪荡的模样,如今说这话时,却是满面忧虑,目光坚定。
江婉虽是与世隔绝,但看他这番表现,也猜出或许现下宫外形势已到十万火急,当下也凝重了神情,静默不语。
良久,齐衍缓过神来,见她也是一脸严肃,心里暗自有些后悔。
于是他轻咳一声,重又挂上笑脸道:“怎么?吓到了?若是真吓到,那这回的探亲假你便别去,就待在宫里罢。”
“不成,这回是必要回去的。”被他打乱思绪,她索性也不再想,转而回答道,“我如今位居尚功,五年才得回乡一次,这回不去,下回便又是五年后了……”
说着,她忽地叹了口气,轻声呢喃,“爹爹过世已两年有余,我一次都还未去拜过他呢……”
自五年前她入宫以来,便再未回过青郡。
两年前父亲病逝,她理应回乡戴孝,却恰巧撞上了外邦使者来访。皇上命她绘制两幅千里江山图以赠使节,画未成,不得离宫半步。
于是她日夜加紧,直到三月前才绘制完成,如今才有机会来用这一月长的探亲假。
……尽管如今,她已无亲可探了。
正伤感之时,江婉余光闪过一抹倩影,还未等她抬头,远远便传来道熟悉的女声,娇柔亲昵地唤道——
“姐姐!”
大雪纷纷中,一身殷红小袄的女子翩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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