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赶慢赶走了半个多月，一行人才终于到了青郡。
马车车轮嘎吱碾过城门口，漫天夕光中，江婉抬手撩起窗幔，老远便瞧见了记忆中熟悉的气派府院。
此时此刻，府门口排排丫鬟小厮整齐排开，最前头一名青衣的美妇人正揪着手帕，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
“语凝，”见状，江婉抿唇一笑，回头唤道，“姨娘已在门口等着了。”
闻言，另一方正在收拾包袱的粉裙女子一愣，当即凑上前来将头探出车窗。
“娘！”目光紧锁住前方的妇人，她兴奋地将手伸出窗外挥舞，“娘！”
“凝儿……是凝儿回来了！”瞥见女儿的身影，唐氏激动不已，赶忙往前迎过去。
马车甫一停稳，唐语凝立马便推开车门，连跑带跳地飞奔到妇人身边。
“娘……女儿回来了……”紧紧抱住母亲，她哭得泣不成声，“女儿回来了……”
分别已久，终于得以母女团聚，唐氏也泪流满面地回抱住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快让娘好好看看！怎么瞧着像是瘦了许多……”
说罢，两人又是一通抱头痛哭。
江婉自马车上缓缓步下，见着此景也不打扰，只安静地立在一旁，含笑注视着。
“江尚功。”
忽地，耳畔一道沙哑的男声，她一愣，循声看去。
一身黑衣的俊秀男子手握缰绳，居高临下睨着她，泛黑的唇瓣开合，“你已顺利到府，夏卿责任已尽。回京路途遥远，我便先行一步了。”
“回京？”江婉惊讶，一双杏眼微瞠，“夏大人，您不留下歇息几日吗？”
“京中尚有要事处理，就不叨扰了。”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她也不好再劝，只双手平举，躬身一拜真诚道：“多谢大人一路护送，今日之恩江婉没齿难忘……他日回宫，必当亲自登门答谢。”
虽说都是些寻常的套话，但他知道，既是从她口中说出，即意味着她当真会这样做。
鹰目闪过一丝深意，男子的目光悄然自她低垂的脸上略过。
“江尚功客气了，夏卿不过是遵照圣上旨意行事。”伸手一勒马缰绳，他轻轻掉转马头，“恕我先行一步，改日再会。”
自始至终，他神情都是淡淡地，瞧着冷冰冰的样子。
音落，只见他一拍马臀，束起的长发在空中划出道优美的弧度。随即连人带马，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他身后，数名侍卫紧紧跟随着绝尘而去。
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连踪影都再瞧不见，江婉才收回视线，转身朝前头亲密依偎着的母女二人走去。
“姨娘，”轻轻出声，她笑得温和，“好久不见。”
直到听见她这声唤，唐氏才如梦初醒般，从与女儿团聚的激动中回过神来，抹着眼泪看向她。
“哎呀，婉婉！”将拭泪的手帕收入袖中，她赶忙几步上前握住女子的手，歉意道，“你瞧我，瞧我…一时太过欢喜，竟将你给忘了……”
“没事的，姨娘，”江婉不以为意，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这些日子辛苦您了，若不是您，府中这诸多事务便该无人操持了。”
闻言，妇人破涕为笑，亲热地抬手抚着她的脸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这些年婉婉是出落得越发美貌了，就是瞧着也瘦了些……”
江婉生母过世得早，自唐氏过门后，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因此二人虽非亲母女，关系却也是亲近的。
“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先进屋去吧。”
一旁的唐语凝见状，赶忙上前催促二人，“赶了这半个多月的路，我可累死了，就等着回来之后能美餐一顿呢！”
说着，便推着两人往府中走去。
因为江氏早便收了信，知道她们近几日要回来，于是早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着人到。
简单地收拾整理之后，江婉一行人来到膳厅用接风宴。
刚一落座，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青衣黑发的俊逸青年便自门外匆匆跑了进来，面上尤带着未逝的焦急。
“唐姨，婉婉她们到……了……”
宋青云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直直盯着正对大门口的女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表哥？”
看清来人，江婉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地笑起来，“我竟不知晓，这几日你也在府中呢！”
他们兄妹已阔别五年，能在回府当日就相见，她是极为欣喜的。
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望着眼前人柔美无瑕的面庞，青年张口呆立了半晌，却发不出一声来。
“……表哥？”见状，江婉疑惑，迟疑地叫了他一声。
“哎呀，青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难道连你表妹也认不得了？”一旁目睹经过的唐氏心头了然，当下出声帮着解围，“这是婉婉啊！”
她刻意加重了“认不得”三个字，似是以示提醒。
猛地一个激灵，宋青云陡然回过神来，转眸看见妇人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立即也弄懂了她的意思。
轻咳一声，他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嗐，你看我……几年未见，竟然险些连婉婉都认不出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微弱的颤抖，说话间眼神闪烁，丝毫不敢同江婉对视。
好在沉浸在团圆喜悦中的女子并未觉察到，她仅是笑了笑，便热情地站起身来，招呼他坐下。
宋青云连连答应着，最后选了个离她最远的位置坐下。
至此，这一席上所有的来宾都已到齐，众人简单寒暄几句便动起了筷子，一边吃一边聊天。
“来，凝儿，婉婉，多吃一些，”
唐氏夹了几筷子肉，分别往两人碗里放，语气和蔼道，“府上的膳食虽比不得宫里，但都是挑的你们喜欢吃的做，难得归家，多吃点总是好的。”
“娘，您说什么呢！”唐语凝故作不满地高叫，“宫里的东西哪有什么好吃的？尽都比不上咱们府上的手艺。不信您问姐姐？”
说罢，便转头冲着江婉一通使眼色。
专心用餐的女子见状，微微一笑配合道：“是啊，青郡的菜肴自有风味，这些年我最怀念的，始终还是自家的味道。”
闻言，尽管心里明白这只是两人哄自己高兴的话，唐氏还是不免欢喜，连忙又给夹了几筷子菜，“好吃就多吃些，明日再让人给做便是。”
二人俱是乖巧地应下。
一旁沉默不语的宋青云从头到尾都专注地盯着江婉，此刻见她面带浅笑，温润的黑眸华光四溢，不禁又是一阵失神。
五年不见，她变得更美了。
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他越看越觉得愈发惊叹。
她自小就生得好看，二人尚还是孩子时，他就曾听无数人说过，日后她必能出落成一等一的大美人。
如今五年过去，她的五官已彻底长开，继承了她母亲当年名满京城的美貌，又在宫中淬炼出了一身沉静高雅的气质。
无需任何的装饰，只需往那一坐，整个人便宛如一缕皎白月光，夺目得教人移不开眼睛。
端起茶杯心不在焉地抿了口，他看着她的眼神越发痴迷。
或许是被盯得久了有所察觉，女子忽地回头看过来。宋青云瞳孔一缩，赶忙低头回避她的视线。
“表哥，说起来，这几日你竟还在青郡吗？”
见他始终默默饮茶不说话，江婉以为是她们冷落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动搭话，“上个月姨娘来信，不是说你这个月要去黄郡通商吗？”
宋父是青郡有名的布匹商人，如今子承父业，宋青云也时常需要为了打理生意而四处游走通商。
听她这么问，青年一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是啊，原是要去的，可近些日子到处都不太平，暂时便往后推了推。”
“不太平？”江婉蹙眉，“出什么事了吗？”
“传闻说那夺了蓝郡的魔头近日要去黄郡，如今闹得人心惶惶，所有来往的商贩尽都停了下来，再没人敢去了。”
魔头？
江婉越听越困惑，隐约记得先前在宫里，齐衍也曾提到过这回事，于是半是不解，半是好奇地开口，“什么魔头？可是近日叛军里的人？”
见她一脸迷茫，宋青云这才想起，她们久居宫中，大概对外界的讯息不甚了解，于是耐心地解释道：“正是。这魔头乃是此番起义的叛军首领，真名无人知晓，因其行事作风过于狠毒残忍，灭绝人性，因而如今天下人皆称他为‘魔头’。”
这场起义是三年前开始的，仅仅用了大半年，便如星火燎原，席卷了整个南阳。
没有人知道这个魔头从何而来，只知道有一天，他突然带领着一支军队，以几乎毫无反抗余地的攻势，一夜之间攻下了南阳最大的守郡——赭郡。
攻城当夜，他便下令屠城，命人用城中人的尸首当做燃料，点起了窜天的巨型火堆。
传闻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被屠杀之人的鲜血染红了郡中每一块地砖。
自那日起，他便一战成名，接下来便是如法炮制地攻略又一郡。
一郡接着一郡，如今南阳十三郡，已有七郡沦陷，被他收入囊中。
也是在这无数次的屠戮之中，世人将他称为“魔鬼”，名号一出，便教人闻风丧胆，惶恐不已。
“……前些日子蓝郡也已沦陷，虽传言圣上已增兵十万前去支援，却也不知管不管用，抑或这魔头何时会打到青郡来……”
从头到尾讲完了事情经过，宋青云神情复杂，沉重地叹了口气。
膳厅之中一片寂静，座上听闻了来龙去脉的众人俱是面色凝重。
“想不到，如今天下局势竟已如此动荡……”
粉裙女子脸色发白地喃喃，随即似想起什么，柳叶眉一蹙急急望向身旁的妇人道，“娘，这回探亲结束，你便随我们一道去京城吧！如今这般，我实在放心不下将您一人留在这里……”
“嗐，别担心，娘能有什么事？”对上女儿担忧的眼神，唐氏温言安抚道，“蓝郡同青郡隔了这么远，何况咱们这穷乡僻壤的，便是要打，尚且也打不到这里来……”
“可是……”
“姨娘，语凝说得对，”蓦地，江婉出声了，素来温雅的面上也罕见地浮现出忧虑，“如今天下动荡，您又年事渐高，留您独守郡中，的确不大合适。”
还有另一层考虑，她没说出口。
江氏作为青郡郡守家族，如今父亲虽已过世，却仍在担着治郡之责，于郡中声名显赫。
倘若叛军当真攻破青郡，为固权立威，第一个下手的势必便是她江氏！
见她也这么说，唐氏也有些动摇了。不过到底是阖家团圆更重要，她复又拿起筷子，开始给几个孩子夹菜，“好了，难得见面，不说不开心的……快吃菜，这么会儿工夫都有些凉了。”
说着，她便吩咐一旁伺候的下人去给厨房打招呼，将菜再热一热。
下人领了命，头也没抬地恭敬一鞠躬，便径直从膳厅走了出去。
他一路垂着脑袋，悄无声息地沿着墙角疾步而行，尽可能将气息隐藏起来，不引人注意。
然而，他前进的方向，却并不是厨房。
借着夜色掩映，他匆匆行至江府后院的墙边。
警惕地抬头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后，他屈指，轻轻敲了围墙三声。
几乎同时地，墙外传来了三声回应。
下人神情一凛，当即将头凑到墙面的一处孔洞旁，压低声道——
“大人，江氏的大小姐已经回府了。”
这声音虽压得低，寂静的夜中却也显得尤为清晰。
外墙之上，原本闭目靠墙的男子听闻此言，霍地睁开眼睛，眸底暗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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