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楚国边境,兖州失守,北方凶悍的科达尔部战将欲率兵屠城,消息传出,离兖州最近的邕城城中大乱,官员尽逃,恶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凤盷从黑暗中醒来,双眼微眯迅速恢复清明,他掀被坐起,打量着四周,羽睫微颤,似想起什么,食指在眉心轻点一下,眼中闪过一道光,又迅速收敛,转而移开手,打量着这具孱弱的肉身。
手腕纤细瘦削,皮肤苍白黯淡,探及脉息,先天不足,久病缠身,早夭之象。
倒也不意外。
转生簿上本没有凤盷的名字,每一个新生儿都对应转生簿上的一个名字,从来没有多余的名额,哪怕是仙界下凡间历练的仙人,在下凡之前也要在冥界的转生簿上添上一笔。
而像凤盷这样没有名字的偷渡者,若不被地府发现,就只能俯身在将死或是刚死不久的肉身之上,但若是被阴差发现,阴差有权直接用勾魂索捆回地府,打入十八层地狱熬刑。
这肉身的原主身体孱弱至此,硬是刚刚病死不久,恰巧被凤盷钻了空子。
“碰!”
外间响起一声脆响,凤盷将目光转向外间,翻箱倒柜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依旧明显,凤盷侧耳又听了听,下床向外间走去。
凤盷站在门口,看着一仆从打扮的青年急切地从箱匣中揽财,那仆从冷不丁余光瞥见一道人影,吓了一跳,连忙掩住怀中财物,但瞧清了来人是谁,竟又松了一口气,一边动作一边敷衍道:“少爷,兖州失守,科达尔的将军在前方屠城,老爷夫人带着大少爷和二小姐逃了,府中剩下的金银细软被恶仆抢占一空,小的拼死也就保下这点儿家当,少爷,您先逃吧,小人随后就带着财物追上您,再不逃就来......”
话未说完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血混着手中财物散落一地。动手的男人抽出插在青年后心的匕首,转头看向凤盷,见凤盷一动不动,以为这小少爷被吓傻了,不由心生轻蔑。
男人走上前,手中攥着一把匕首,脸上堆出不怀好意的笑,贪婪地看向凤盷头上用来束发地玉簪,意有所指道:“少爷,您这簪子真好看。”
名贵的和田暖玉,价值百两。
凤盷伸手,纤细修长的手指捏住头上的玉簪,轻轻摘下,仰头看着男人,声音细若蚊蝇。
凤盷这具肉身年纪小,身高不及男人胸口,男人见他小脸苍白,乖巧地摘下发簪,作践曾经卑躬屈膝伺候的主人,让男人心中得意,他笑着弯腰把脸凑上前去,“少爷说什么?我听不见。”
男人近距离地看着凤盷精致的小脸,虽然常年缠绵病榻,但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少爷到底与他们这些粗人不同,精致地五官可见日后风采,特别是右眼那薄薄的眼皮上一颗小小的痣,真真别有韵味地勾人。
凤盷似没察觉男人的视线,耐心地重复道:“我说,你喜欢,我就送你了。”
说完手迅速往男人脖颈上一拍,那名贵的玉簪就直直地插入男人的大动脉,整个簪身完全没入,只留漂亮的簪头露在外面。
男人双眼外突,抓着脖子,惊恐地望向凤盷,凤盷伸手摸了摸露在外的簪头,凤眸清澈,不吝惜地夸奖道:“还可以,就是你有些丑。”
说完在男人脸上一推,那高大的男人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凤盷脚步轻快地绕开地上的血迹,随手捡了根干净的玉簪仔细地别在头上,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走出家门,便见城中乱象,满街狼藉,恶民烧杀抢掠无所不作,人的贪欲在没有约束的条件下被无限放大,将昔日家园变作人间炼狱。
凤盷厌恶地皱了下眉,却也没有理会。
丑恶的嘴脸从来没有下限,他早就知道,而他也从不以善人自居。
凤盷漫无目的,便先跟着城中流民出城,他初来乍到,不了解此界情况,却也无暇多顾,他只想知道那线生机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他他还有机会见到永乐?
跟着流民走了一天一夜,路经一片荒漠时,凤盷忽有所感,望向沙漠深处,就在那一瞬,凤盷察觉到沙漠方向流动而来的一丝灵气。
彼时凤盷已经走了一日,日头西斜,夜色将至,而他衣衫单薄,滴水未进。
凤盷停住脚步,沉默地伫立在原地,望向沙漠深处。
有年长的流民从凤盷身边经过,“那是吃人的沙漠,万万不能靠近的。”
凤盷却听不进去,他要找的人,应当是在有灵气能修炼的地方,他目前毫无头绪,因此更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关联。
可凤盷更不能轻易送死,肉身如此孱弱,而他来此界的机会却只有一次。
凤盷借了三枚铜板,起了一卦。
卦象乾为天,元亨、利贞。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处境从容无灾难。
凤盷大喜,还了铜板,转身便踏入荒漠。
这沙漠似与天相接,一眼望不到头,天色已黑,头顶一弯月缀三两星,寂寥又沉默。凛冽的寒风如钢刀刮过,带走所有温度。
凤盷一身单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沙漠里,孱弱的肉身是沉重的拖累,体温流失,血液几乎冻结,脚步沉重,若不是卦象指示,凤盷几乎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夜里。
凤盷拖着这具身子顺着灵气溢散的方向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绿洲。
这绿洲看上去极小,只在几棵树的中央有着一方小小的湖泊,但绿洲内却灵气充盈,其中定有玄机。
凤盷双眼微亮,加快脚步,踏进绿洲。
沙漠深夜的凛冽寒意似被阻挡在外,融融暖意环绕周身,血液回暖,凤盷惨白如金纸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绿洲里有一方小湖泊,凤盷上前探查,发现湖泊后乃是一面巨大的结界,灵气便是从结界中溢散。
这是一道用以区分仙凡的结界,凡人看到的是无尽的沙漠,而修士看到的却是进入修真界的入口,将修真界与凡人世界彻底分离
凤盷走到小湖泊前,鞠了一把水,这水澄澈干净,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饮一口,泉水甘甜,因常年受溢散灵气浸染,竟也带着一丝灵气。
凤盷喝了几口水,又从湖边儿的树上摘了几颗果子饱腹,捧水洗了把脸,看向水中倒映的人儿,眉眼间与他有五六分相似,却因久病缠身而显得过于瘦弱苍白,不及他本尊一二。
凤盷蹙眉,伸手搅乱了湖水,精致的面容在荡漾的水波中模糊,他转身一脚跨进了结界。
*
眼前的景象转换,凤盷踏入一片森林。
一面结界之隔,内外却截然不同。
凤盷在林中穿行,暖风轻抚,虫鸣窸窣,月华如水,林中舞剑的白衣身影就这般猝不及防直直地闯入凤盷的视线。
刹那间天地失色,万物失声。
凤盷相都不敢想的人,竟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白衣如雪,风华无双,世间再没有人有这般风姿。
时隔数万年,永乐的身影依旧清晰。
凤盷以为数万年在权势与阴谋中倾轧已经让他的一颗心坚硬如铁,凉薄如冰,或许哪怕再回到永乐身边他也无法获得过去的温情与快乐。因为他的一颗心已经不会轻易触动。
可当凤盷见到永乐的那一刻,凤盷却知道自己错了。
哪怕是在这些年如何面冷心硬处变不惊,可在永乐面前凤盷依旧是那个容易被一点小事儿牵动心神的小孩。
凤盷眼眶一热,仿佛穿回数万年前,乾德殿外,年少的永乐月下舞剑,小小的凤盷从噩梦中醒来,赤着脚满宫地寻他。
永乐察觉动静,回身收剑,侧头看向凤盷,便是这样一身白衣。
月华为年少的永乐度了一层银纱,月色掩映下永乐的双眸深邃温柔,胜过那银河星海,他轻声哄着他,“阿盷,可是梦魇了?”
匆匆十万年过去,物是人非,凤盷从一场三万年未曾醒来的噩梦中走来,便见这样一幕。
凤盷仿佛听到那一声轻唤荡过数万年的时光响彻在耳边,“阿盷,可是梦魇了?”
凤盷张了张嘴,想说是啊,兄长,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怕的噩梦,三万年来日日折磨着阿盷,让阿盷痛不欲生。
可凤盷张了张嘴,嗓子沙哑干涩到发不出声,任由水雾渐渐漫上双眼,视线却不肯移开半分。
凤盷听到那人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熟悉的语调,陌生的语气,清清冷冷却如美酒般醇厚醉人,“你是何人?”
是一壶掺了冰的酒,当头浇下,在这温暖的夜里冻得凤盷瑟瑟发抖。
是了,他自然不记得了。
但……
又有什么关系呢?
凤盷咽下喉头的苦涩,轻声开口, “凤盷。”
总会记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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