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走游龙,在微微发黄的宣纸上留下了浓黑色的墨痕,侍女在一旁打着扇,细密的风徐徐地吹来,将书的边角吹得四下飞舞。
宋澄踮着脚站在高高的书桌旁一笔一划地写着父亲布置的书法,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字到底写得如何,但父亲总喜欢拿自己的字去应酬交际,也总是对他赞不绝口,由此他觉得自己的字总该还是不错的。
宋澄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摞在一旁的书册,心中暗自想着如果自己能一瞬间就把父亲布置的五十篇字写完就好了,可是就算写完父亲也会再来布置更多的功课吧,毕竟他总是有数不完的交际对象。
思及此,宋澄粉嘟嘟的小脸立刻就垮了下来,他本就是爱玩的年纪,自然是喜欢玩比喜欢写字多一些,可是他却被圈禁在这一方隅的小天地中,日复一日地做着枯燥无味的功课,纵然天生便有天赋,也是会腻的一天。
或许天性这种东西生来就是被束缚的,而天赋则用来是满足成人欲望的工具。
没有人来问小孩子到底想要什么,只是想着小孩子怎么样才能使自己荣光。
宋澄将目光从书册移到身侧侍女的裙摆上,竹绿色的裙摆上简单地绣着一朵娇嫩的芙蓉花,袖子长长的垂在身侧,袖口处描着一圈如意,虽然比不上官家娘子那般精致华美,但也算是简单大方。
他也好想穿裙子呀,但是母亲说裙子只有姑娘家才能穿,男孩子应该穿长袍、戴铠甲,建功立业才行。
可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东西,就连写字他都不喜欢。
“小衙内,快点写吧,一会写不完,又要挨打了。”
一旁的嬷嬷见宋澄呆愣愣的瞧着一旁的侍女不动笔,便尽职尽责地上前来提醒自己的小主子继续他的功课,天知道小主子若是完不成任务,自己这些做下人都要跟着挨板子。
“对不起,嬷嬷,我这就写。”
宋澄被这一声提醒叫回了神,他糯糯地道了歉,连忙提起笔继续在纸上继续写了起来,只不过因为走神的缘故,他一下笔就写错了。
宋澄一下就慌了,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身旁的嬷嬷,生怕嬷嬷见他写错了又生气起来。
他知道嬷嬷总是喜欢拿自己剩下的宣纸去给自己的小孙子用,所以他只要写错嬷嬷就会不开心,因为自己浪费了一次她孙子写字的机会。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死野猫!”
可是,这次嬷嬷好像并没有来得及生气,因为她被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猫缠住了。
那只猫将嬷嬷的衣裙都挠破了,嬷嬷气得跳脚骂娘,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写错了。
宋澄偷偷将那张写错的字团成一团扔到了一旁,想了想又觉得太显眼了,便用脚踢了又踢,直到看那纸团滚进假山里才松了一口气。
“小公子,你偷偷干什么坏事了?”
一声娇喝不知从那冒了出来,宋澄闻声向四周望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个说话的人。
正待他以为自己幻听的时候,忽然一个石子飞了过来,落在了他面前的砚台里,浓黑的墨汁因为这一个冲力纷纷从器皿中飞了出来,溅在了他白嫩嫩的小脸上,他下意识伸手去摸,结果这一摸更坏了,不仅是脸,就连手都变黑了。
“小公子,我在这里呀!”
宋澄仰起头,看见了那个躲在灰色屋檐后的小姑娘,她巴掌大的小脸还带着些汗珠,一双漂亮的柳叶眼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当他俩目光相接的时候,她噗嗤一下子笑出了声。
“你怎么跟我的小花一样,满脸花花的?”
“小花?”
宋澄想起了眼前小女孩是谁,她是父亲生日宴唱牡丹亭的小旦,是那个让自己穿裙子、给自己打扮的人!
“吶,那是我的小花。”赵冉冉伸手指了指,宋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的却是那个抓在嬷嬷裙上的小花猫。
“小花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我就长话短说,别写你的粑粑字了,晚上我请你看戏怎么样?”
“是你唱的吗?”
宋澄本应该直接拒绝的,但望着那双扑扇扑扇的大眼睛,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那当然,我请你看戏,不听我的,难道要听村口王二狗的吗?我就是要唱给你听的。”
闻言,赵冉冉眼睛笑得更弯了,长长的睫毛扑在她的眼下,留下了浅浅的阴影。
“给我听......”宋澄低下了头,他不停地小声念着这三个字,好像这三个字像是一块酥糖,只有不断地压在舌尖才能感受到其中的甜味。
“哪里来的臭丫头!”嬷嬷的一声大喝像惊雷一般炸在宋澄和赵冉冉中间,将宋澄的思绪再次拉了回来,他惊恐地望向站在屋檐边的赵冉冉,生怕她会被赶来的嬷嬷逮到。
可赵冉冉却是一副毫无畏惧的样子,她用手扯起唇角,大大方方地向嬷嬷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想宋澄挥了挥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么,我们晚上河边见了!小公子!”
说罢她纵身一跃,跳下了屋檐,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气急败坏的嬷嬷,手忙脚乱捉猫的侍女以及还怔愣着失神的宋澄。
“我还没答应你呢。”
许久之后,宋澄撅起了小嘴嘟囔道。
*
宋澄来到河边的时候,赵冉冉正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逗蛐蛐,今日她穿的是一身娇粉色的戏服,脸上涂着厚厚的戏妆,想来是一会就要上场唱戏的。
宋澄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他气鼓鼓的小脸上还带着些许汗珠,浓墨一般的头发中还夹着几根草。
赵冉冉一见他扑哧一声就笑了,将手中逗蛐蛐的热草往旁边一扔,抬起手将他头发上的杂草取了下来,然后捏了一把他肉嘟嘟的脸颊,。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正准备要走呢。”
“我从来没有偷偷溜出来过,也不会爬墙。”
宋澄说的是实话,这是他第一次偷偷溜出家门,在此之前,他从没有忤逆过父母的意思,他的每一步都是经过父母计算好的,看什么书、吃什么饭、说什么话、几时睡觉,都有具体的规定。
只不过赵冉冉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局面,不管是这次偷溜出家门,还是上一次偷偷穿戏服。
“没事,多爬爬就会了。”
赵冉冉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拍了拍手,跑到岸边向渔父要了一只船,那个船小小的,停在水中仿佛是天上的月亮落进了水里一般。
赵冉冉似乎在和那老渔父讲价,两手搭在腰间,虽然也只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但俨然对于讨价还价很有一套了。
“你这个丫头也就唱戏的时候像个姑娘家了,平日里疯疯扯扯的,看以后谁还敢娶你。”
渔夫似乎和赵冉冉十分的熟稔,他恨铁不成钢地用黝黑的手对着赵冉冉指了又指,嘴里骂骂咧咧的,并不是很和善。
“大伯,你快点!我朋友还等着呢!要是赶不上唱戏,他可就看不见我唱戏时的风华绝代了!”
赵冉冉却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她大大咧咧地揽住宋澄的肩膀,眼睛弯得依旧像是天上的那一轮月牙。
朋友。
她说我是她的朋友。
宋澄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朋友,父亲总是把他看得严严的,就连家里的哥哥姐姐,他都鲜少能说得上话。
在没认识赵冉冉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写字和院子里的那一棵老洋槐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东西了。
朋友这二字随着那夜风钻入他的耳朵,又通过耳朵落在他的心上,那一刹那宋澄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就连那脚趾都是烫烫的。
最终还是老渔父妥协了,他拧不过赵冉冉,最终还是以便宜的价格将船租给了两个人,但他的话依旧不好听,一直骂着娘,似乎在说赵冉冉简直就是个怪物。
“这个臭丫头,活该天天挨打,云郡怎么出了这样一个怪物!”
清风推开了夜晚的喧嚣,明月照进了人间的春色,老旧的船桨探进暗暗的湖水之中,一不小心就碰翻了河中漂浮着的莲花灯。
银色的月光夹着橘黄的灯光映在赵冉冉的脸上,将她衬得更加娇俏了几分,一双大眼睛扑扇扑扇的,好像揉碎了月光。
“我们是朋友?”宋澄坐在船尾,低着头不敢去看赵冉冉,两只手揪着衣角不停地扭着,“为什么和我做朋友?”
“因为你长得很像做我朋友的人,再说交朋友哪有什么为什么的,喜欢就交了!”赵冉冉闻言随意的挥了挥手,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难道说我是你第一个朋友?”
宋澄没有回话,赵冉冉却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将手中的船桨往旁边一抛,蹬蹬蹬地从船头跑到了他面前。
“看样子我是你第一个朋友了,那我要再次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才行!”赵冉冉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副很自豪的模样,“我叫赵冉冉,戏名叫云楼,很高兴成为阿澄的朋友!我们要永远做朋友!”
“永远?”宋澄怯生生地抬起了头,他那双漂亮的眸子清楚地倒映出了赵冉冉的脸。
“是的,我们会永远做朋友!永远永远!”赵冉冉笑了起来。
“云楼!你这个臭丫头快过来唱戏!”远处戏台上传来一声呼喊声,打断了宋澄和赵冉冉的对话,赵冉冉立刻从船上站起身,向着戏台的方向跑去。
赵冉冉提着裙摆灵巧地在簇拥的船只中穿行,在一片惊呼和叫骂声中,她乘着月色一点点行远。
在那一刹那,宋澄望着她瘦弱的背影,觉得她就是月亮的本身。
“冉冉!你小心一些!”
稚嫩的童声穿过人群传到了少女的耳朵里,赵冉冉回过头,望见了那个坐在船上满脸担忧的少年。
“小公子,我唱戏给你听呀!”
赵冉冉笑了,她笑得像一朵娇艳的牡丹花,而这朵牡丹花也映到了宋澄的眼底。
于是从此以后,少年的眼底就暗悄悄地藏一朵牡丹花。
*
这场戏唱得不算短,但是在宋澄的眼里却是眨眼即逝,他希望这场戏可以唱得再久一点。
台上少女水袖轻舞,粉红的戏服将黑夜都染上了颜色,她轻声漫语地唱着那首熟悉的《牡丹亭》,将所有情感都带入了戏中,仿佛自己便是戏中人。
不得不承认,赵冉冉是唱戏的天才,虽然年纪轻轻,但她唱得竟是比那些成年戏子唱得还要好,一颦一笑都能牵动着观众的心绪。
宋澄搞不懂为什么那个老渔父要骂她,明明她是这样的光彩夺目。
等戏班子和观众都走了,这一方隅的小天地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宋澄在赵冉冉的帮助下爬上了戏台。
赵冉冉没有问宋澄自己的戏唱得好不好,只是递给了他一件杜丽娘的戏裙,示意他去后台打扮上。
“我要给阿澄唱的戏才刚刚开始。”她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将宋澄推进了后台。
等宋澄换了衣服出来时,赵冉冉已经换上了柳梦梅的衣服,他们两个人就像第一次初见那般颠倒了身份——宋澄着女裙、赵冉冉着男衫。
“冉冉,为什么人们都要骂你啊。”宋澄在赵冉冉没开口前,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说出了口。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女孩子的东西吧!”赵冉冉一点也不加掩饰,“我喜欢穿男装、喜欢男孩子的东西,若不是班主和母亲要求,我可能就去唱武旦或者小生了。”
“就像你喜欢穿裙子一样,我喜欢男孩子的东西。”
“可是,母亲说这是错的。”宋澄没有抬头,他低着头咕哝道。
“这没有错,阿澄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们只是喜欢得和别不一样罢了,但归根到底都是喜欢呀。”赵冉冉再一次笑了起来,她牵起了宋澄的手,望着那平静无波的湖水,兴高采烈地说道,“阿澄,我教你唱戏呀。”
“我唱小生,你唱旦角吧。”
“你连小生也会吗?”
“我几乎所有角都会唱,我是个小天才呢。”
“我会永远听天才唱戏的。”
“不,是我们两个人会永远一起唱戏的,因为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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