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昱小半生磋磨,终是应了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荣登帝位,天下尽在股掌之中,却是先将宣平候府满门流放偏远,永世不得回城。
云桑那缕魂魄一直飘在他身畔,眼睁睁的看他朝堂上一剑赐死要充盈六宫的大臣,自此无人再敢提后宫,也看到他时常失神的望着那方绣了桑叶的帕子,从深夜到天明。
年轻的皇帝日渐冷酷无情,行事果断狠厉,满朝文武无不忌惮,便是立储,也是婉转多回,从皇家旁系寻来的幼童。
分明已成了天下最尊贵的人,可身侧仍旧冷冷清清的,一整日下来,说上的话五个指头便能数过来。无非“退下”“准”。
云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想叫他忘了自己活的轻松一些,想要叫他笑一笑别整日绷着脸。
可偏偏她什么都做不了。
云桑就这么飘荡了十几年,直到一个深秋,放在案几旁的帕子被风吹到地上,又被卷出了屋子,她也不受控制的被带出去。
所幸一旁伺候的宫人见了去捡回来,惶恐呈上,不料被大掌狠狠拍走。
男人声音震怒:“谁叫你捡回来的?给朕滚出去!”
云桑来不及依附上,便随着那帕子被一阵强烈的风卷走,此后再没了意识。
而大殿里,熊熊火光燃起。
心已死,也就没什么念想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她留下的唯一物件随自己化作灰烬。
***
漫无边际的黑暗过后,一阵细密如针刺的疼意泛上心头。
云桑痛苦的拧紧了眉,脑海极快的闪过当初被徐之琰拿长针刺入右眼的画面,眼皮子一痛,便猛地睁开了眼。
谁料入目即是徐之琰那张可憎可恨的脸,一时潜藏内心深处的愤怒和不甘齐齐涌上来,云桑豁然起身,扬手便要推开他,只见半躬着身的男人怔愣住。
她手上动作随之一顿。
近在咫尺的男人五官肤色虽与徐之琰八.九分相似,可面上一贯的冷漠却是祁昱才有的,尤其是那双深褐色的眸子,深沉而内敛,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外露。
而徐之琰习惯眼眸微眯,面上总挂着温润和善的笑,乍一看真真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殊不知内里藏的是蛇蝎心肠,笑着给人插刀子的那种。
云桑十分肯定,这是祁昱。
这认知才将冒出来,再看跟前人,云桑的眼泪便啪嗒掉下,停在半空中的手止不住的发抖。
仅仅是一瞬,她最先想起的竟是意识中断那时——
尚且来不及依附上什么东西就被卷走,此后再也看不见祁昱。
生离死别,无疑是苦,是痛,是涩。
可哪怕是死了,她也半分不想离开祁昱。
顷刻间,云桑整个人都被恐慌笼罩住了,她不管不顾的抱住男人,紧紧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叫不明所以的祁昱身子一僵,原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崩得更紧,心里翻江倒海的,险些方寸大乱。
簌簌流下的热泪濡湿了衣襟,又滑入颈窝,这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心尖儿都是颤着的。
可这样不设防的亲密是万万没有的,遑论他们才将撕破脸皮大吵一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早被日复一日的冷淡冲成满满的仇恨。
祁昱的眉头实在蹙得厉害,脸色自也不好,他将人小心推开,不料怀里人反倒哭得更凶了,同时腰上那两条细胳膊使了更大的力道。
一声声的哽咽抽泣直叫人头皮发麻。
“沐云桑?”他连名带姓的唤,疏离语气下却是些许慌神,“云桑……”
这回话音还没落下,腰上两手倏的一松,似弹簧断裂那般骤然,紧接着肩头一沉,祁昱心头仿若被大掌攥住,他揽住这具柔软的身子,慌忙偏头去看。
那双好看的杏儿眸已经合上,长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子,雕花窗外透进几缕细碎光芒,落在云桑瓷白的小脸上,是叫人悸动的安宁和美好。
-
云桑哭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整个人还是不甚清醒,连带着眼神都是呆滞迷茫的,却哑着声儿低低呢喃了一句祁昱。
阿贝听到榻上的动静,忙转身过来,拿帕子给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一面柔声问:“您说什么?是身上还有哪处不舒坦的吗?”
“夫人,阿贝!”这时外边一阵不合时宜喧闹声传来,“玉鼎记的赵老师傅昨儿个被灼伤手,今日就说咱们定的八仙过海不能刻了,眼瞧就赶不上老爷的五十大寿……”
“阿宝你小声点!”
喧闹的正是阿宝,进屋看见躺在榻上的主子当即噤声,急忙跑过来问:“夫人怎么了?”
阿贝朝她使眼色,阿宝看见主子那通红的眼眶,便知晓个七八分,识趣的闭口不再问,快快的去端了张凳子来。
而榻上的云桑惊讶的看着这两人,原还混沌模糊的思绪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她仔细打量过四周,然而更为真切的,是阿宝送到她嘴边的糖炒板栗。
热乎的,香气扑鼻。
阿宝蹲在床边,笑嘻嘻的看着她:“您快别伤神了,这栗子是东西铺新炒的,可香可抢手了!”
阿贝见状也笑着应和:“就是呢,奴婢扶您起来尝尝。”
云桑艰难的吞咽了下,这东西素来是她喜爱的,她便尝试着咬了一口,果然是记忆里那个味道。
十几年间,她无声无息的飘荡,不能言语,不能哭笑,什么都感知不到,能清晰见到的人也只有祁昱。
而如今种种,咋呼毛燥的阿宝,细心贴切的阿贝,布置熟悉的寝屋,都是真切的。
一股子荒诞的念头闪现出来,她这是重生了?
何况前有灵魂出窍那种的离谱的事儿,如今重生,好似也——
“嘶……”云桑忽的吃痛一声。
两个小丫头忙围上来,“怎么了?烫到嘴了是不是?”
“没,”云桑觉得痛了才好,她哽咽了下,又哭又笑的摇头道:“咬到舌头了,没什么大碍。”
阿宝才松了口气,“您慢些啊……唉您别哭啊!”
云桑这是欣喜的,又是悲痛的。
她真的回来了。
她还没被徐之琰的温柔刀杀死。
可眼下这个关头……
云桑泪眼婆娑的看向阿宝阿贝,心中忐忑:“现今是什么时日了?”
阿贝:“才是十月初八呢。”
阿宝也道:“您放心,奴婢明日就去玉鼎记催一催那几个老古董,定要他们在老爷初十寿辰前给咱们雕刻好。”
十月初八,父亲五十寿辰,现今正是正德四十六年。而祁昱就是一年后登基的。
恍然间,许多往事浮于眼前,云桑再欣喜不起来,反倒有些沉重。
她竟是重生到这么个看似什么都可挽回,却又什么都发生了的节骨眼。
她与祁昱就是今日彻底决裂的,就在早晨。
一年前,云桑欢欢喜喜的嫁来候府,只以为自己觅得意中人,哪里知道什么真假替身,此前倒是有一段好时光,可渐渐的,便走进了徐之琰布下的弥天骗局,或许从她嫁来那时便已被入了局。
徐之琰何其阴毒的一个人,二十多年来卧病在床,幽居不出,凡要出阴招谁会怀疑到他身上?
先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一步一步的,诱使她发现真假世子,每一个破绽都是早早安排好的,等她找,等她去证实,一年下来,什么不知晓?
偏也是由徐之琰编造出来的真相,半真半假,虚实颠倒。偏偏其中还有个搅事的徐霜铃。
宣平候府世代单传,徐之琰是候府唯一的嫡子,可自幼体弱多病,难担大任,而这徐霜铃便是侯爷为要男丁与姨娘生下的庶女,是的,是最有心机也最体面的庶女。
后院的姨娘与通房丫头无数,可生下的都是女儿。这是候府的命数。
而自幼才识过人却出生低微的祁昱,便成了候府逆天改命的转机。
徐之琰布局叫云桑知晓与自己成亲的夫君是假的,是易了容的替身,而徐霜铃便靠那一身精湛的演技和深沉的心机,叫云桑知晓,这替身不光是假,且是恶,是野心勃勃,是要鸠占鹊巢。
单单一年便足矣让两人中间恒生出无数道沟壑般幽深的误会。
以局外人观之,云桑出生尚书府,自小养尊处优,家宅清静,倍受父母兄长宠爱,一朵小娇花到了候府这虎狼窝,还怎么有活路?
以局内人观之,重生回来的云桑心底发寒,当下最要紧的,是祁昱。
自从知晓祁昱是“心机叵测”的替身后,她待他早没了最初的用心,更觉他玷污了自己的真心,平白耽误了她与意中人,是以冷落忽视都是常态。
谁料惦念万千的意中人分明就在身边,却被弄的遍体鳞伤。
今早之所以大吵一架,是祁昱要离开了,特来与她告别,言语中极为隐晦的道出了另一层意思:你要跟我走吗?
若你与我一起,我便再绸缪一场。
这样隐秘的计划,事关未来大计,他独独来与云桑说。
可早已知晓“真相”的云桑再听他是满口胡言,是怒火中烧,索性将那层窗户纸无情捅破,性子温和柔软的人发起脾气来才是真的可怕。
她口口声声的指责他不识好歹没有良心。更说他痴人说梦,别妄想染指她分毫。
更难听的,便是咒他日后必定不得善终。
那样过激愤懑的话语,直将人灼得体无完肤。
如今想起,云桑止不住的后怕,未来一言不合便一剑赐死权臣的冷酷帝王,没有与她计较当真是格外的垂怜厚爱了。
才将这样想着,她便觉掌心一硬,低头瞧去,原是一块和田玉,再细细瞧来,竟是祁昱常挂在腰间那块!
这东西怎在她手上?
忽而间,云桑脑海里多了段记忆,竟是自个儿撒泼搂着祁昱不肯撒手,又哭又闹的,推搡间才拽下人家的东西。
许是那时神志不清,还以为是魂魄飘荡……
云桑握住那块玉,心又凉了大半截。
这下不止是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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