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黑天早,申时末,天色渐渐暗下。
两匹骏马急驰进城,身后扬起一圈尘土,随冷风在地上打了两个转儿,又飘零落下,这短短一瞬,那两抹挺拔身影已淡出视野。
晌午那时候,老太太绊了脚,重重摔了一跤,不慎闪了腰,城郊寺庙偏远,那几个贴身照顾的宫人又没有懂医术的,慌忙出城请郎中,一面急找能做主的爷。
谁知去候府找不到熟人,几经辗转打听,才找到尚书府。
老太太年纪大了,摔那一下便要了半条命,祁昱这个做孙子的听了消息,如何能等到寿宴结束?当即赶往城郊,好在郎中去得及时,老人家伤了腿脚腰杆,性命无忧。
这一来一回,少不得要些功夫。
等祁昱赶回来,便是这时候了。
两人在东南角门那处拴好马,阿东瞧这天色,又摸摸空落落的肚子,一阵哀叹:“早知晌午那会子就多拿几个糯米糕吃。”
祁昱午膳不曾用过,只与沐青山喝了一盏茶,自也是饿的,只是丝毫不觉,脚下步子仍旧沉稳有力,还有些急促。
那时候走的急,且是老太太的事,不好细说,没与岳父大人请辞,寿辰这样吉利的日子,后辈平白无故缺席,总归是失礼,叫她当众没面子也不好。
阿东身强体壮的,也没饿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但他喊停:“爷,咱们慢些!”
“都这时候了,说不准人家吃的正香,咱们现在进去多尴尬?又没有座儿还得受侯爷侯夫人白眼,反正迟了,干脆等他们宴席散了再进去……哎!您等等我!”
从小到大,一二十年,祁昱吃过的冷眼比米多,又怎会怵这微不足道的。
可他冷不丁的想起昨日宣平侯所言,步子猛然一顿。
现在,或许早没了他的一席之地,他匆忙离开,在他们眼里,只是懦弱逃离,或是别有用心的阴谋。
他祁昱是什么?不过徐之琰的替身,用到之时高高在上为世子,用不到之时比泥还低贱,沐云桑不是他的,待他亲厚如儿子的岳父岳母不是他的,遑论他们昨日才计算好。
有望寻神医。徐之琰一好,不,他还没好,他们就急不可耐的要把自己一脚踢开。
他还存什么希冀呢?
不是早已经被打破。
祁昱凉薄的勾唇一笑,叹自己改不掉自作多情的毛病。
便似狗改不了吃屎。
单一个贱字。
他在掠夺和成全之间徘徊不定,今日,不是已经做出了抉择:他最后一次给她递了帕子,却是冷着脸,最后一次与沐青山高谈阔论,是以吏部右侍郎的身份。
这尚书府,他本就不用回了。等待他的是一双双惊疑探究又厌恶的眼神,何必自己上门找不痛快。
阿东见他停下,只以为主子认同自己说的话,咧嘴笑道:“您就听我一回,保准错不了!”
然而男人立定,久久不言语,脸上好似布了一层寒霜的冷,夜色虽朦胧,但还是瞧得清楚人,阿东后知后觉的,有点心慌:“爷?您怎的了?”
“回去。”他的声音比脸色寒凉,话音未落就已转身,那块握在掌心的血玉也快被捏碎了。
阿东不明所以,可是懂得服从,主子说回去,他绝不会往前多迈一步。
月亮悄悄探出头来,大半个身子还藏在厚重云层里,柔光照不明前路,却能巧妙的幻作一声娇软音:“祁昱!”
声音不大,可直直叫到男人心坎里去了。
那一瞬,男人后背僵直,说不清是什么心境。
祁昱想起八岁那年,卖的第一尊小件玉雕,师傅给了二两银子,他馋街头的冰糖葫芦,再三犹豫,买了一串,舍不得一口咬完,哪料半口正正好咬到籽上,磕掉了一颗松动的门牙,剩下没咬到的半个掉到地上,血腥味和酸甜味混着,又懊恼又新奇。
原来冰糖葫芦是这个味儿,原来还是吃一整个的好。
顿了良久,他迟疑的转了身,出乎意外的,见到沐云桑。
夜里凉,她桃粉襦裙外披了件棉袄,略有些臃肿的,将手里的灯笼提高,暖光映衬下,笑容似裹了层冰糖的小果儿,娇艳,沁甜。
云桑几步走到他身边,又凑到他跟前,声音轻快:“你回来了!我都等你好久了!”
“大哥才回来,母亲正数落他呢,我们也快进去吧?”
祁昱凝着她,她的笑她开合的嫣红唇瓣,都深深烙印到脑海,良久,才艰涩问出声:“是吗?”
“是啊!幸好你回来了,不然待会母亲火气上头,说不准数落完大哥就数落你,”云桑说着,又开始“斗胆”拉住祁昱的胳膊,等到触上还没有被推开,眼眸一亮,笑意不由得更深了些,只拉着他往府内走,一面碎碎念:
“大哥去码头等了一天,等大嫂给父亲寄过来的寿礼,谁知天黑了没等到,码头关卡封锁,看守的士兵都说是船运延期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就是活该!”
“嗯……父亲喝醉酒了,可能要酣睡上一天一夜呢。”云桑这话里透着掩不住的雀跃和小骄傲,她叫人把酒水全换成了米酒和高粱酒,果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父亲灌醉了。
可是宣平侯和周氏的脸色真真差劲,都快拉着她当面质问了:小桑!怎么回事?昨日不是还说的好好的?
……
云桑不怕,反倒有点开心,她乐意看两人吃瘪,只是一直担忧祁昱会不回来。
好在她一直守在门口,不然方才——她亲眼瞧见的,祁昱转了身,是要离开。
她努力掩住那一丢失落,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将人拉进府。
阿东在身后跟着,一副瞎了眼的吃惊神色,好几次踢到脚,揉眼再瞧,瞧见阿贝偷偷笑自己,五大三粗的男子害臊不已。
几人进了府,宾客宴席也散得差不多了。厅堂内,宣平侯和周氏拉着脸,坐立不安。
云氏说累了,一口气喝了好几盏茶,一旁立着听训的年轻男人正是沐远洲,着一身浅紫绣金竹的长袍,腰环云纹革带,坠下的有香囊玉佩等物,都是价值不菲的,却不显缀余,便是脚上穿的靴,也是绣金刺银线。
沐远洲讲就,从衣着打扮,到吃住行,更是遗传沐父沐母所有长处,长了一张万千少女见了都会倾心的俊脸,家世好,颜好,有张狂的资本。
可是才被母亲数落得一个头两个大,于是转头瞧见妹妹妹夫姗姗来迟时,漂亮的桃花眼登时眯起,“唷,这谁啊?来迟了都得过来听训!”
才将欠欠的说完,沐远洲当即恭敬问云氏:“母亲,您说是不是?”
“是你个鬼!”云氏恨不得再给他一脚,儿媳一日哄不回来,那张嘴说什么都是胡说八道,“小桑都跟我说了,贤婿是有要紧事去办,不得已才耽搁了,像你?”
沐远洲重重咳嗽一声,一道斜睨过来。
沐云桑有些心虚,小心拽了拽祁昱的袖子,想叫他别在意。
然祁昱与沐远洲在吏部共事了三年,一个左侍郎一个右侍郎,早知道小舅子这性子了。眼下这局面,堪比乾坤挪移,他心里存了深深的疑,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惊,还是怒。
要平复这样复杂的思绪,只稍瞬息。他素来知晓如何内敛情绪。
祁昱阔步行至云氏身前,恭敬行礼致歉:“小婿失礼,请岳母大人责罚。”说罢,掀袍跪下,此举叫云氏惊呼一声“要不得。”
云桑亦是一惊,急忙上前去,被沐远洲扯住胳膊,压低声音一句问:“你去做什么?”
这会子,云氏已经站起身,“好了好了,快起来,朝堂之事不是你我能掌控的,自家人哪有什么责怪不责怪的,你的心意娘明白。”
云氏通情达理,爱惜女婿,就跟疼亲儿子似的,哪里舍得真叫他磕头谢罪,即便沐青山没醉也不会拿辈分压人,好说歹说劝住,立即叫人传膳上来。
无故离席也算过去。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用了晚膳。
只有周氏气红了眼,这哪里是那个冷傲如霜的便宜儿子?简直是她沐家的儿子,加之今日的重头戏夭折,这一肚子的气没处撒,只得拧丈夫大腿,也不好使。
总不能跟一个醉酒酣睡的亲家说这真假一事。
刚才还听府上小厮来报:春姨娘和玉姨娘闹起来了,拿刀子对刀子呐,要闹出人命的架势。
真真是没一处顺心的。
寿宴结束,宣平侯夫妇铁青着脸上了一辆马车,准备回去才好好“兴师问罪”,再敲打一番,不然真是要反了天了!
祁昱深知候府内里是何丑恶模样,一眼看破,也不说什么,与沐远洲缓步行至府外,沐远洲啧啧称叹:“你小子,真有一套。”
祁昱状似不经意的回了身,嘴里淡淡道一句:“承让。”一听便是没心思搭理他。
身后,云桑在与母亲告别。
“看什么看?那是我妹妹。”沐远洲被敷衍了很不乐意,一手搭在他肩膀上,颇有几分无赖,“倒不知你给那鬼丫头灌的什么迷魂汤,从小到大她就没帮我打过掩护,瞧瞧今日,母亲一口一个‘小桑跟我说了’……叫我这个当兄长的好生羡慕。”
实则,祁昱比他还要讶异千倍万倍,只是擅长掩饰,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永远一副冷淡的神情,不想多说时,自然而然打起官腔:“还有什么是你沐大人要艳羡的?”
“……没个如此明目张胆偏爱我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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