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交锋

    ——夫人说的。

    多叫人心神驰往的一句话,既是夫人,又是妻子,还是不敢言说的心娇娇,水中月。

    满室静默。

    祁昱将那一沓公文放下,侧脸侵染在摇曳生辉的烛光里,没有暖意,卸下虚伪假面,五官深邃而肃冷,稍稍抬眼,微一蹙眉,都是少女不喜的狠厉与冷酷。

    右手指腹上的伤口深,用细布条粗粗缠绕圈起,偶尔碰到文书尖锐的边角,生疼,执笔批注时,会渗出血丝。

    可那尊八仙过海精致又讨人喜欢。

    祁昱把小药瓶和血玉锁到暗柜里,复又打开一份公文,永远不知疲倦,行尸走肉一般的,在没有沐云桑的一方牢笼囚着。

    先前那点欢喜根本不够。

    ***

    春姨娘和玉姨娘闹得不小,实则候府姨娘众多,俨然一个小后宫,是非向来不断,只是这回闹得格外凶罢了。

    谁都生不出儿子,谁也别想高一头,偏玉姨娘所生的女儿徐霜玲最有手腕最得脸,母女两早就被众人当成了眼中钉,仇恨不满积压久了,便似点爆竹般,只要有人亮出火苗,一触即然。

    这叫宣平侯和周氏好一顿忙,寿辰过后一整日都没什么动静,反倒是巯岳阁那边,耐不住了。

    这日一大早,便有两只黄鹂鸟飞进锦院,在庭院中央盘旋着叽叽喳喳叫唤不停。

    沐云桑被吵醒,极不痛快,睡眼惺忪的望着头顶花账,直想叫人捉了炖汤,阿贝笑着服侍她起身梳妆,阿宝则去将鸟儿赶走。

    谁知那两个鸟儿反倒飞进屋子,全然不怕生,还停在了云桑的梳妆台前,阿宝气得骂鸟:“好你个臭鸟!还不走开!”

    阿贝细心些,瞧见鸟儿嘴里衔着的东西,忙取出来,竟是两张纸条。

    云桑光是瞧见那样别致的纸张便止不住后脊发寒,接过展开一看,果不其然,是徐之琰的手笔。她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凉,深藏的记忆浮上来,有浅浅的恐惧布满心头。

    写的是一句缠绵悱恻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字迹清秀,好看则矣,只是缺了几分力道,瞧着软趴趴的,似烂泥。可就是这双手,给她送下毒的养生汤,拿针刺入她的脖颈,她的眼睛。

    顷刻间,困倦被一扫而空,如今她既是恨,又是怕。

    徐之琰才是这个侯府里藏得最深,最叫人恐惧的人物,他不像周氏那般,恶意与坏心眼全从嘴里说出来,也不像宣平侯,为了侯府的满门光耀处处算计利用。

    他自私阴暗,恶毒阴贽,会温和含笑的说:云桑,你该死了。

    她也确实死过一回,可不是该!她该活着!

    没有人天生就该给罪孽深重之人铺路。

    只怕是宣平侯和周氏都不知道自己生出的儿子究竟是什么人!那张苍白的面庞下究竟在琢磨什么狠辣招数!

    此番如此急切的送情书来,多半是听到了风声。

    窗外寒霜未褪,云桑额前却沁出丝丝冷汗,两张纸条被揉成一团,攥紧在手心,她柔软甜濡的声音变得陌生而凄寒:“叫王妈妈把养生汤送到巯岳阁,我午时过去。”

    阿贝低声应是,转身给她倒来热茶,犹豫着问:“夫人,若是您不喜欢,咱们就别过去了吧?”

    这些日子她们亲近的都看在眼里,夫人越发不喜巯岳阁那位,反倒对书房的替身渐生情愫,虽说反复又突然,可在情理之中,毕竟拜过堂成了亲,朝夕相处一年,便是只猫儿狗儿都有感情的,何况两个会说会笑的人。

    替身又如何,总比那位半死不活的要好,夫人重情重义,真正欢喜谁时,根本不在乎高低贵贱。

    可夫人不在乎,不代表尚书府不在乎,不代表侯府就能应允,更不代表这个世道能大方容纳。

    许多时候,阿贝做梦都盼着那位替身就是真正的世子爷,然而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主子要吃的苦,远远比眼下多。

    云桑见她一脸愁容,心想自己还未曾与这两个丫头说过什么,倒叫她们猜出来了不成?于是问:“阿贝,你想什么呢?”

    阿贝嘿嘿两声,说:“奴婢想晚上吃什么呢。”

    阿宝一手拎了一只鸟,笑问:“烤的好还是炖的好?”

    云桑不由得失笑,“拿笼子装起来,送回巯岳阁。”

    今日无论如何是要过去一趟的。

    **

    大晋朝的冬日没有雪,最严寒的时候也只是结了一层厚冰凌,然而现今才十月中旬,屋檐上就隐隐可见一层薄薄的冰面黏附着青瓦,这个冬日不好过。

    巯岳阁周围新栽种了几颗参天大树,这个时节自是养不活,若说遮风蔽寒,掩人耳目,倒有几分用处。

    腊八时,候府要宴请,届时贵客至,随之而来的奴仆杂役无数,只怕有不长眼的的误进了巯岳阁,见了不该见的人,传出惹人非议的话。

    侯府好面,自然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是以,提前一两月就栽植了遮蔽物。

    这厢听说世子夫人要过来,屋里伺候的十几个下人早早收拾妥当,殊不知,怎么都掩不住浓浓的药膳味,缠绵病榻的人再怎么调养也起不来身。

    等云桑来时,候在院门口的王妈妈忙迎上来:“夫人终于来了,世子念叨您呢。”

    她边走边问:“他身子好些了吗?”

    “前两日听说有神医,有了盼头,如今世子爷的面色好许多了。”

    说起神医,云桑曾一度觉得飘渺不可信,再神也没有灵丹妙药,哪里能叫人一夜之间恢复如初?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经过前世,凡事留个心眼总归是没有错。

    外头寒,云桑怕冷,步子走得急些,王妈妈也识趣的没有再说什么,先一步掀开帘子,她才将进屋,铺面而来的暖意和苦药汤味儿。

    寝屋深处传来的一道温润声音:“是小桑来了吗?”

    像是算准了时候,很早便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就似猎人设陷阱捕捉猎物那般。

    沐云桑手中动作一顿,没拿稳的斗篷掉到火盆里,滋啦一声——

    “唉哟怎么燃了!”王妈妈一惊,忙捡起来拍掉火星。

    里头人也急了,咳嗽不止,依惜听见一声“怎么了?”

    阿贝慌忙扯她的袖子,小声唤:“夫人?”

    放空的思绪骤然回来,云桑不自然的往前走了两步,手心沁出汗,濡湿了汤婆子。

    “小桑?”

    “……是,是我。”她终于开了口,步子缓了又缓,还是走到了屏风处,绕过去,便看到一半靠着床榻而坐的男人,五官清秀透着儒雅,脸色苍白,一双微眯的眼见到她,才有几分亮光。

    徐之琰看着远处的少女,看她精致的脸庞似有慌张,眸里又透着若有若无的抗拒,他心下一沉,倒还是无力的笑:“几日未见,小桑出落得越发动人了。”

    云桑勉强弯唇笑了笑,行至榻边住了脚,阿贝知晓主子的心思,忙端了张椅子过来,她才坐下,一时无言,掌心濡湿得更厉害了。

    临到面对面,才知要克制情绪有多难。没有任何一个人,面对害死自己的仇人能无动于衷。

    徐之琰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温和的问:“小桑,你在怕吗?”

    “没有。”云桑低了低头,将汤婆子握得更紧些,暖意不断传来,她才定了神,“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有些忧心罢了。”

    “别忧心我,”徐之琰招手,叫王妈妈端来一碟子糖炒栗子,“知道你要来,这是我才叫人买回来的,尝尝吧?”

    东西端来面前,竟是一碟子剥好壳的栗子,王妈妈热情凑到眼前:“世子爷亲手给您剥的。”

    云桑拿起放到嘴里,没怎么嚼就咽下,虽说还是十分不自在,可她能笑着接下那碟子,捧着置于膝上,巧妙避开了王妈妈。

    “辛苦你了,病中还给我准备,”她今日来,原也不是探病的,能面不改色的应对徐之琰,便不会多浪费一刻来说无关痛痒的话。

    云桑稍稍思索一番,寻了眼下最要紧的来说:“养生汤也极好,婆母还问过我几回,知道是你送来的,却没送她,好几回说起时都吃味了。”

    “是吗?”徐之琰眼神闪躲,看向别处,又很快问:“你给过她没有?”

    云桑抬眼看他,知晓自己问养生汤是问对了,她仔细回想,故意说:“给过一回。”

    “一回?”

    “是啊,我做儿媳的怎么敢忤逆婆母,光是面子也过不去,不若下回你也将汤送给婆母?”经过前世,她知道养生汤是下了毒的,可是什么毒却无从查起,因为回回都是王妈妈熬好了才送到锦院给她,光凭这现成的汤,拿不到证据。

    听了这话,徐之琰犹疑的看向立在一旁的王妈妈。

    不等他们眼神交汇,云桑就开口,神色苦恼:“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不孝。”

    “怎么会?小桑这么好,谁敢说你不孝?”徐之琰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性子,这点丝毫不怀疑,见云桑是真的委屈,当下便吩咐王妈妈:“你去问问,谁嚼舌根的,罚俸一年。”

    “可这养生汤……”

    汤固然是不可能给周氏送去,徐之琰只犹豫了一下便寻到由头,温温和和的笑,“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为难了,原也是怕你身子骨弱,给你补身子,既母亲会多想,日后不送了如何?”

    云桑有些惊讶,旋即想到另一层,这般好说话,焉知不知有意试探?纵有百般不情愿,她到底是抵着心中厌恶关切道:“我自当无所谓,可你这身子……该是你多补补,要快些好起来,大家都等你。”

    果然,徐之琰有几分真心的笑了,心里不含算计时,眼神也干净,声音温润和缓,真可谓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虽病态。

    却不过一瞬。

    “小桑,你和祁昱是怎么回事?”他就这么直白的问出口,面上风轻云淡的,可眼神犀利,不肯放过云桑脸上的任何细微变化,“我没有他那样健硕的体格,是不是给你丢脸了,你才不想和岳父岳母说?”

    那时候,云桑诧异震惊得心跳漏了一拍,徐之琰难以对付,就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她知道,巯岳阁不止有一个病弱到起不来的身的,还暗藏了十余随时任徐之琰差遣的死士。

    她也知道,徐之琰早早的给她下毒,是想掌控她,现在有意问出这种话,但凡答不好露了怯,不仅拿不到他作恶的证据,更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我和他能怎么样?”云桑声音陡然拔高,满脸不可思议的瞧他,压抑的低吼:“你明知我不是那种势利小人,若你当初求亲时就言明实情,我又哪里会和他扯上关系?一切都是因为你!如今你还来反过来质问我吗?”

    重重说完这话,她就转身跑开,谁知正在门口撞上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在场三人俱是一愣。

    徐之琰还沉浸在云桑的控诉里,那样激烈的情绪,才是无知少女受欺瞒的正常反应,委屈,不甘,隐忍,达到一定程度后终于哭诉心声。

    原是他臆测错了,尚书府高门大户,自小养尊处优的娇娇女,怎么会看上祁昱那个泥腿子?

    他再怎么病重,也是宣平候府的嫡子,圣上钦点的世子,身份尊贵,比旁人强了千百倍。

    事已至此,不论如何,受损的总归是女方名声。

    这时候该好好哄一哄,允诺她些什么,最好叫她死心塌地,女人是吃软不吃硬的,她识趣的话自会消停下来。,任劳任怨。

    想通后,徐之琰豁然开朗,抬头却见高高大大的男人半揽着玲珑娇小的女子,那样亲昵,般配。

    而自己想要起身都不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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