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显

    宣平侯和周氏听到消息匆忙赶来时,巯岳阁里里外外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祁昱面色冷淡的立在榻前,身子修长挺拔,漆黑的瞳里凝着抹狠厉,几乎是看穿了徐之琰,那样凌厉的眼神,没几人受得住。

    而徐之琰早已微垂了头,冷汗沿着侧脸滑下,钻入颈窝,寒凉透顶,像是被剥光了,置身冰天雪地,他藏在锦被里的手狠狠一颤。

    周氏进了屋就快步来到床边,握住儿子瘦削的双肩,声音急切:“之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之琰似受惊一般的忽然抬眸,无神的眼里竟有泪花闪烁,他双唇止不住的轻颤,却不说话。

    “之琰,快跟娘说!”周氏握住儿子的力道不由得更大了些,“今日怎么回事?小桑好好的怎么晕倒了?”

    “母亲……我从未要害小桑,毒不是我下的!”徐之琰终于压着哽咽大喊,羸弱的身子颤抖不已,脸色惨白,可一嗓音比一声高:“全是那个贱婢挑唆!”

    宣平侯走过来,见堂堂七尺男儿竟落泪哽咽,眉头一皱,心里生出几分不悦来,他看向祁昱,如此的沉着稳重才叫他欣慰了些,“阿昱,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徐之琰忽然尖锐的大叫一声。

    祁昱冷嗤一声,将要开口又合上,神色漠然。

    宣平侯极其不耐,语气也差了些:“那你来说!”

    “你喊什么喊?”周氏回身瞪了他一眼,“搞清楚谁是你亲儿子,你就喊喊喊?”

    当着下人和两个“儿子”的面被周氏这样说道,宣平侯颜面尽失,当即骂一句:“无知妇人!”

    他哪里是在乎什么亲儿子?不能给候府带来光辉荣华的又是什么狗屁儿子?

    这样明晃晃的厌恶分毫不差的落在徐之琰眼中,他愤怒不甘得咬紧了后槽牙,因瘦弱而深深凹陷的眼眶却掉下两行泪,他看向周氏,满脸隐忍委屈:“母亲,不是我下的毒,全是王妈妈那个贱婢挑唆儿子,她说女人易变心,小桑年轻貌美,出生名门,根本瞧不上儿子病弱之躯,儿子是一时糊涂才听了她的谣言。”

    周氏气得脸都绿了,“王妈妈呢?给我叫过来!”

    祁昱往屋里一扫,给阿东递了个眼神。阿东点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而周氏身边的人也回来答话,只说找不见王妈妈身影。

    徐之琰才敢看向宣平侯,“父亲,您听到了吗?她心虚逃了!不是儿子的主意!”

    宣平侯活了大半辈子,老狐狸一个,他思忖半响,问祁昱:“小桑身子怎么样?可有大碍?”

    二人进来都先问是怎么回事,眼下知道事情原委,才问起沐云桑的身子,心里弯弯绕绕的,不外乎是权衡利弊,顾及尚书府这颗大树。

    祁昱却道:“有胆子有心思谋害主子的奴婢,实为少见。”

    “你什么意思?”周氏猛地起身,母鸡护崽子一般的,挡着身后的瘦弱男人,“难不成你想说是我儿授意指使的吗?我儿缠绵病榻二十几年,自顾不暇,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害人?小桑是他的发妻,若不是你背地做了什么,他怎么会轻易听了旁人谗言?”

    倒打一耙的功夫,叫候府的人学了个彻彻底底。

    宣平侯听了这话也反应过来,徐之琰再病再不成器,也是亲儿子,是候府唯一的血脉,他总不能送官府,更不能叫尚书府知晓这事。

    是以,不能闹大,不能深究。

    这诸多的“不能”,叫宣平侯想起两日前的寿辰,祁昱无故离席,原打算与亲家言明真相却无疾而终。因果牵连。若不是被后院那两个婆娘闹事耽误了,本该好好敲打一番的。

    他拉下脸来,说圆场话:“咳咳,阿昱,说话注意些,你也知道的,之琰久病,常年喝药,哪有精力做别的?”说完,一面朝周氏挥手,叫她消停。

    祁昱见惯了这样的路数,如今内心除了麻木,又多了几分燥郁。

    一时屋内静了下来。周氏护着儿子,宣平侯在考虑怎么息事宁人。

    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徐之琰悄然将眼泪抹干净,缓缓勾了唇,笑意阴森。

    少顷,宣平侯咳嗽两声,说:“今日之事就此作罢,犯了事的奴婢我会派人去寻,之琰好好养病,切莫胡思乱想,小桑那边请两个郎中去好好瞧瞧,养好身子,该补偿的自不会少。”

    “巯岳阁伺候的,都给本侯听清楚了,谁胆敢往外传一句,小心舌头!”吩咐完这些,宣平侯无奈的看了看儿子,畏畏缩缩的躲在女人后头,真是窝囊废!可也只有叹气挥袖。

    宣平侯正要道一句都回去,谁料被一雄浑有力的声音打断。

    “慢着!”祁昱凛然转身,周身气度不凡,一双睥睨所有的狭眸里绽出无形威严,赫然权势滔天的王。

    宣平侯不由得心神一震,单单两个字便有这样的磅礴气势,放眼当朝多少青年才俊都没有,震撼过后,危机感陡然升起,他急问:“阿昱,你还想做什么?”

    周氏气急败坏,指着几步远的高大男人,说:“你还想做侯爷的主不成?别忘了你有今日风光是托谁的福!要是之琰身子康健,你如今指不定在哪里任人差遣,低贱到骨子的下人有什么资格来这里?”

    “别不识抬举!”

    好一个下人。

    祁昱凉薄的抬眼,忆起十几年来的隐忍克制,竟觉不痛不痒,他早不是那个因一句指责便阴郁秧秧一整日的少年。

    二十三岁,意味着沉着冷静的心智,和不动声色的成长。

    他身姿挺拔,丝毫不畏惧,更没有露出一丁点的退缩和落败,身份、地位、权势,都不能成为打倒他的利器。

    因为早已千疮百孔,所以再无所畏惧。

    祁昱说:“世子爷喝了二十几年的药,还会怕苦吗?”

    闻言,几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周氏气到手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宣平侯的脸色更难看,因他突然意识到,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已经完全掌控不住了。

    或许早已不在他掌控范围之内。日复一日的沉默,都是伪装!?

    可候府这个空壳子一旦没了祁昱,不要半年便要撑不下去,至此江都城勋贵圈子再无徐氏一族。

    代价太重,他们根本承受不起。

    ……

    “阿东,把人带上来!”

    祁昱一声令下,侯在门口的阿东立马将人拖了进来,妇人低垂着头,一身粗布衣裳,到了几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徐之琰瞳孔一缩,从后脊寒到了脚底,他指着地上的妇人,气息急促:“大胆贱婢,还不认罪?还敢回来?”

    他是在威胁,也是惊慌。那样龌蹉低劣的恶毒心思,不能被父亲母亲知道!更不能被顶替了他十几年的冒牌货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温和儒雅的谦谦君子,怎么能被人拿异样的眼神看待?

    然而祁昱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递过去。

    祁昱蹲下身,冷眼扫过逃跑无果的王妈妈,压低了声音道:“想活命,自己看着办。”

    阿东一脚踹在王妈妈背上,以示警醒。

    见状,宣平侯和周氏皆是闪烁了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床榻上面白如纸的儿子,惊疑从心底堆叠而起,成了高山。

    几乎是不用说,在场众人明眼的,都猜到了。

    有如此深沉的恶意心机,绝不是一朝一夕。

    王妈妈胆怯的抬头,不敢看主子,大有豁出去的架势,说:“老奴是候府的老人了,从前伺候老太太,如今来巯岳阁当差已有十年之久,所言所行不敢有半点逾矩,世子爷……今日世子夫人出事,养生汤里的毒都是世子爷叫人寻来的,老奴只是帮放到——”

    “你休得胡言!”徐之琰大吼一声,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栽歪了下,直接往地上倒。

    周氏倒抽一口气,嗓音尖锐喊:“我儿之琰!”

    **

    云桑得到消息时一点不意外,倘若徐之琰认了才是反常,她只问:“祁昱呢?”

    阿贝说:“郎中给世子爷扎针,侯爷就叫祁大人去书房了,想来是有话要说。”

    云桑默了默,掀开被子要下床,被阿贝拦住,阿贝忧心忡忡的,“夫人,您还身子还没好,别过去了吧?”

    是了,她体内虽有毒,可晕倒是装的。倘若叫宣平侯和周氏瞧见她并无大碍,这次也白忙活了。

    云桑望了望阖上的门窗,“几时了?”

    “还有半刻就黑天了。”

    她才放开手,好好坐回去,问:“王妈妈呢?”

    “被祁大人身边的阿东带走了,也不知带到何处去。”

    听说是祁昱的人,云桑才放下心,喃喃一句:“只要不落在他们手里就好。”

    此人日后还有大用处。

    “夫人,”阿贝欲言又止,“还是奴婢传书信回尚书府吧?候府这一伙子人没心肝的,尽做缺德事。”

    “先别惊动父亲母亲,且看看这回他们拿什么说辞来搪塞。”她原想走一步看一步,没曾想这么巧,一下便抓住了恶人尾巴,可如今真假仍是颠倒的,依照前世,到月末那时,祁昱才有所动作。

    要是她今日就借养生汤一事提出和离,除非将真假原委全然道出,否则事事牵连祁昱,她不愿他大业受阻,更不愿因此被候府捏住弱处,颠倒是非黑白,到时受累的不止自己,尚书府也难逃一劫。

    前世是瞧见了的,候府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被逼到没活路时破罐子破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考虑长久之计,必得是将证据死死握住,等到祁昱离开,她再伺机而动。

    可阿贝都要愁哭了,云桑哭笑不得,反过来安慰她说:“愁什么?今日出了这种事,但凡我态度拿捏好了,他们这段时间少不得要收敛些,尤其徐之琰,侯爷侯夫人决不会再放任他做别的。”

    左不过也就十几二十日。

    前世飘荡十几年,她都熬过来了。

    “夫人夫人!”外边传来一阵嚎叫,脚步声都快打架了。

    云桑头疼的扶额。

    果然,下一瞬就见阿宝飞奔进屋,抓住她胳膊腿脚全身上下仔仔细细的看过,圆润的脸儿满是汗珠,“这伙子没良心的!活该他病死!幸好您没大事,回头我也寻一味毒药来,专毒巯岳阁那位。”

    阿贝忙打断她,“小声些!”

    云桑笑了笑,阿宝阿贝简直是对头。可她牵挂祁昱,想起那句我必不会叫她受委屈,便露出一个甜津津的笑来,就连空气中漾着的苦药汤味儿,呼进鼻息间都是沁甜的。

    说话间,外边天色黯下了。云桑掀被起身,一面叮嘱:“我身子并无大恙,你们不要忧心,也切记不要宣扬,汤药都熬着,只装作我病得不行了。”

    “胡说!您好好的!”两个丫头异口同声。

    她虽是好好的,可还不知祁昱如何。

    这样的未知与猜测当真是抓心肝的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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