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阿贝按云桑交代的去玉鼎记传话,玉鼎记的小厮再跑来跟祁昱说,一来二去,直接从清晨耽误到了午时。
沐云桑等到姗姗来迟的玉师傅时,已经睡了个回笼觉。
高高大大的男人仍是昨夜那身打扮,腰身挺拔,立在屏风前,拱手作揖致歉:“玉某杂事缠身,误了时候,劳烦世子夫人久等,原先谈定的银钱可退还三成给夫人。”
他说话这样温和有礼,语气不徐不疾,举止无不透着沉稳大气,简直不像是玉鼎记的手艺人,更不像要赚钱养家糊口的生意人。
云桑忍不住起身,要绕过屏风,只见那道身影微微动了动,在玉师傅开口劝阻前,她抢先一步:“玉师傅不要忧心,我知晓你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养家糊口不容易。”
闻言,祁昱嘴角抽了抽。一时乱诌的谎叫人无处遁形。
云桑也已走到厅前,不经意间抬眼细细打量过这人,一面说:“说好的银钱自然不会因此少给,尤其是玉师傅这么超脱的手艺,千金难求。”
“……多谢世子夫人。”戴着面具的玉师傅稍微垂了头,避开那道探究的视线。
云桑轻轻咦了一声,面具太大,耳朵她瞧不见,也没法子看到那颗黑痣,不过瞧这身量,当真越瞧越像,却还不敢下定论,于是又问:“玉师傅瞧着年纪不大,也有妻儿了吗?”
祁昱负在身后的大掌缓缓握成拳,宽大面具之下,冷峻的神色有些怔松,默了片刻,旋即明白今日这出所为是何。
原来是被这个小没良心的揪住端倪了。
分明前天才哭着抱着他说喜欢,这可倒好,不过两日过去,就这般精心的给旁人准备礼物,察觉玉师傅这号人有些许不对,怕不是心虚了吧?
祁昱还不知道,某种名为占有以及醋意的东西已经迅速蔓延了全身。他不敢信的话,实则早已深入到骨子里。
沐云桑说那一句喜欢,他能记一辈子,嘴上却不承认半句。
他每一回的气闷,胸口堵得慌,都是醋得不行,又压抑着要发疯的嫉妒,假装世事看透,高高在上无人可摧。
别人不骗他,他却要自己骗自己,似惩罚一般,狠心斩断所有会落空的希冀。
冷面冷心的男人,却有一颗曲折迂回的痴缠柔肠。
现下,知晓了云桑话里的深意,祁昱心中翻涌的是自嘲,他没有正面答话,却说:“玉某家境贫寒,又遭人欺瞒利用,妻儿本是奢望,说来话长,若夫人愿听,玉某权当话本说与夫人。”
云桑愣了愣,全然没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一问,已经暴露了心思,这位玉师傅三言两语就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她无意揭人伤口。可正是听到玉师傅这么不避讳的说出痛楚,才冷不丁的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多想了。
祁昱那个万年不开口,一开口就是要气死人不偿命的冷淡性子,才不会说这些。
云桑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了笑,示意阿贝去换茶,“您有这样的手艺,实为难得,何必妄自菲薄?”说着,已回了屏风后坐下。
男女有别,她懂得分寸,更是无意与祁昱之外的男人有过多牵连,她没兴趣听别人的辛酸往事。
见状,祁昱才觉胸口的闷气消散了些,他不喜欢沐云桑与生俱来的温软气质,尤其是对任何人都一样时。
阿贝端热茶来,暖融融的屋子里浮着炭火气和茶叶香,十分融洽。
雪中松柏的图纸很快谈拢,恰好“玉师傅”带了几小块玉石原料来,云桑挑选好和心意的,后续便只待师傅交货了。
将人送出屋子时,云桑又拿了几锭银子来,犹豫着,委婉道:“您昨夜听到的事情,还请不要外传,多谢。”
昨夜,指的是她装病糊弄周氏那茬。
祁昱怎么会外传呢?不过他如今是玉师傅,所以二话不说就收了银子,“玉某言而有信,请夫人放心。”
“好,”云桑放了心,“雪中松柏劳烦您快些,这个月末我便要用了。”
月末。
祁昱握住银子的力道不受控制的加大,直到指尖发白发青,才颔首应下,面色铁青的出了院子。
院子门口的垂花门处,阿宝领着两个丫鬟抬了一箱子东西。
远远的,祁昱就往一侧避开,听到几个丫鬟抱怨:
“这世子爷也真是的,有心思琢磨这些倒不如好好养身子。”
“你懂什么?出了下毒那种事……世子爷忙着要挽回夫人的心意呢,要不能这么着急送珠宝来讨好?”
阿宝在前头一声叱:“快别说了,抬去杂物间放着,夫人不稀罕巯岳阁的狗屁东西!”
祁昱挑了挑眼尾,行至阿宝身边时,竟破天荒的顿了步子,道:“姑娘若觉费事,大可将东西拿去当铺换油盐米茶,城郊多的是吃不饱饭的老农。”
说罢,好似那话不是出自他口一般,祁昱迈大步出了垂花门,宽阔背影消失眼前时,阿宝一拍掌:“嘿,说的真对!咱们夫人才不缺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送了老农积德行善,还是功劳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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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之琰费尽心思挑选的一整箱珠宝就被这么拿去置换了油盐酱醋茶米,沿途布施,宣平候府倒是得了个乐善好施的名声。
徐之琰险些被气吐血。周氏面色更难看,可儿媳说是积德,母子俩竟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宣平侯府是祖上战功才封的侯,如今一代不如一代,俨然一个空架子,外强中干,要说深厚的积蓄钱财,断断是比不上别的勋爵人家的,吃了这个闷亏,损失一大笔银钱,还说不得半句不是。
打碎了牙也只得往肚子里咽。
云桑为此乐得开怀,这点子是玉师傅出的,由此观之,这果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可惜不是祁昱。
她那点好感又瞬间消淡下去。
云桑甚至有点惊疑,她怎么能对一个只见了两面的男人徒生出好感?
难道她不爱祁昱那个大木头了吗?
这种怪念头搅得她睡不着觉,翌日起身时眼下两团明晃晃的乌青,瓷白的脸儿也憔悴了不少。
阿贝见了大惊:“您怎么了?”
云桑拉着张脸摇头,恍惚记起前几日周氏说的话,今日正是十月二十七了,问:“今日是不是要去忠国公府的满月酒席?”
“谁说不是呢,”阿贝端来热水伺候她梳洗,一面说:“方才福泽院那边来人传话,说是侯夫人的母亲病了,今日要回娘家,去不成满月酒席,老侯爷也陪着侯夫人去,嘱托您一定带着厚礼过去席面呢,还说什么候府的颜面不能丢……烦透了!”
“去便去吧,左不过他们不去,眼不见心不烦,我乐得清闲自在,还能见到母亲。”这样大的席面,尚书府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她是爱热闹的,只是不喜欢宣平侯府这一窝子心思深重的。
满月酒席定在午时。
云桑用过早膳后便把贺礼清点好,叫人放上车架,自己也换了身颜色艳丽些的石榴色罗裙,一应保暖物件全备好,出了府,才看到侯在车架旁的祁昱。
三日未见,他清瘦了些,更显身形修长高挑,冷风簌簌的天儿,总算着了一件保暖的黑色大氅,看到她,波澜不惊的眼神远远的望过来,棱角分明的脸庞肃冷又漠然。
云桑却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玉师傅,心里发虚,脸颊有些发烫。她快步过去,不敢正眼瞧祁昱,搭着阿贝的手上了马车。
随后,祁昱也上了马车。
宣平侯夫妇不在,理当是他们二人去赴宴。
宽敞的车架里置了暖炉,也有小食糕点,该是惬意的,云桑却如坐针毡,一时想起那夜被拒,一时又想起自己搂着人家又哭又闹,慢慢的,脸颊红透了。
祁昱皱眉问:“是热了吗?”
哐当一声,云桑手里的汤婆子滚了下来。她讶然抬眸,一副受惊的模样。
祁昱把东西捡起来放到她身边,视线极快的略过她脸上不正常的红晕,以及漂亮的眼睛下面,脂粉没有完全掩盖住的乌青。
精致美人面,平添憔悴之色,分外招人疼。
云桑摇头,不好意思的拿手捂住脸,小小心的侧了身,心跳飞快,如此,祁昱也不再问什么。
宣平候府在城北,忠国公府在城南,马车也要一个时辰的路程,不过今日宴请宾客多,道路拥挤,马车也行得慢。
云桑不断在心里默念着快点到,谁料把自己念叨困乏了,掀开车帘一瞧,还在热闹的央江大街。
唉……
“嘶!”
云桑一个不妨就磕到硬邦邦的车架子上,疼得她小小惊呼一声,捂着额头,眼眶子竟湿了。
“怎么回事?”祁昱倾身过去,一手隔在她与车架中间,转头极快的吩咐车夫:“慢些!”
“没,没事。”云桑抵着疼意,下意识往外边坐了些,却是正好往男人胸膛靠近,熟悉的沉木香扑鼻而来,这下子,她不仅眼眶湿润,心底也酸酸的。
“擦药。”祁昱在她头顶说。
云桑刚想说不麻烦了,见眼前递来一个小药瓶,又默默闭了嘴,她仰头看着祁昱,神色为难,一双雾蒙蒙的眸子满满的无助。
祁昱轻叹了一声,声音到底柔和了些,“把手放下来。”
她听话的放下手,露出红了一小块的前额,在一片白皙肌肤上显得格外醒目,此刻正钝钝的疼。
然而揭开药瓶的男人却没有什么动作,眼神四处寻找。
云桑想哭又想笑,有药便已经很难得了,马车上又不是医馆,哪里还有抹药的小竹片啊,她问:“就……就直接用手就行了吧?”
祁昱垂眸看她,幽深黑瞳滑过点点惊异,原来小没良心的不仅能说出喜欢那种话,连肌肤相亲,也是可以的吗?
他忍不住想,那声喜欢,份量究竟有多重。
此时一句软软的“疼……”将他拉回现实。
祁昱修长的食指是微微颤着的,抹了凝脂的药膏,试探的触上光洁的额,柔肌滑腻而温软,他耳尖悄悄染上一层绯色。
冰凉的药膏覆上来,顷刻间,疼痛好似祛了大半,云桑舒服得眯了眯眼。只感觉那药膏抹不完一般,带着层薄茧的指腹一圈圈的轻.按。
她实在想不到往日冷冰冰的男人还有这份柔情,一时放松了身子,心神也松懈下来,那股子困倦怎么也拦不住的涌上心头。
不知这药抹了多久。
云桑思绪一空,额头靠着那方温暖的胸膛就睡了过去。
祁昱身子一僵,胸.前挨着个软绵绵的身子再没了动作。
然而这一路并不平稳,偶尔遇到两三匹马的大车架,饶是车夫再小心避让,也有颠簸的时候。
云桑睡得不安稳,身子也不安分的动腾,赫然忘了自个儿是窝在祁昱怀里,而非锦院的软榻。
“吁——”随着外边急促的勒马声传来,车子狠狠颠簸一下。
云桑拧眉低语了一句什么,祁昱顾着揽住怀里歪歪倒倒的人,没听清,待马车驶上清静的大道时,他手背已然有几根青筋突兀勃.起。
成亲至今他们便没有如此亲近过!
今日算怎么回事?!
要是她醒了瞧见自己这样抱着她,指不定要作何反应。
“沐云桑?”祁昱试着轻唤。
没有回应,倒是腰间攀上了一双软乎乎的手,似无意识的抚.摸他的腰带上的云纹,更似猫爪挠在心上。
祁昱喘息重了几分,瞧怀里人毫无知觉,他又忍了下来,暗自闭眼,将那股子躁动捱下去。
“是你自己要靠上来的,不怪我。”他自欺欺人的道,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低,甚至连自己都听不清。
喜欢也是你说的,怪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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