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重逢

    今夜如果是夏季, 周国边境的江上,理应有一轮明亮的月亮。

    可惜,还未开春, 空气中依旧无言弥散着冷寒。

    雪花时不时飘进来,落在澹台烬脸上。

    他抬手拂去,走进去坐在孤零零的高座之上。

    弓弩因为苏苏扔进了江水,他的身边,几只红眼赤炎蜂,蓄势待发。

    它们长到了半人大,眼睛猩红,翅膀震动声让人的耳膜分外煎熬。

    几个随从跪在澹台烬脚边,瑟瑟发抖。

    澹台烬的心情却仿佛很不错。

    “琴师呢, 让他来弹奏一曲。”

    很快, 一个白衣服琴师进来,在古琴前坐下“殿下想听什么”

    澹台烬说“喜庆些的。”

    琴师苍白着脸颔首,开始奏乐。

    没过多久, 荆兰安出现在殿内。她一身白色狐裘, 手中碰了一个暖炉。

    “殿下召见,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澹台烬打量着她,说“荆兰安,你老了,也开始学着其他人犯糊涂。”

    荆兰安发间,偶尔夹杂着几根银丝, 眼尾的细纹,也在诉说着早已不是十四年前。

    她不再年轻, 开始苍老。

    荆兰安听见这样的话, 还算平静“殿下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澹台烬说“漆双送来的狼妖, 内丹含剧毒,可惜,毒不死我。我暂且当你识人不清,心力交瘁之下,难免失误。毕竟是你告诉我,一个正常人,应当学会往好处想,学会宽恕。”

    他觉得好笑,便弯起唇角“可是今晚的名伶,身上被种下一夜朝阳,你荆兰安,会犯两个错误吗”

    荆兰安沉默不语。

    “你想杀我,可是为什么呢”琴声中,他的语调透着一丝困惑。澹台烬如儿时一般,以一种求知而谦逊的态度问,“你是后悔当年杀了月空宜,还是又想起了我母亲被开膛破肚”

    荆兰安摇摇头“殿下,你什么都不懂。”

    “我也不需懂。”澹台烬说,“你和刘氏不一样,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琴师手下弹错了一个音。

    澹台烬一笑,懒懒靠在座位上,面露遗憾之色“兰安姑姑,永别了。”

    赤炎蜂朝着荆兰安飞过去。

    荆兰安没有动,赤炎蜂却撞在一处透明屏障上,无法前行一步。

    一个绛紫锦袍的男子,哈哈大笑,走入殿堂中来。

    “小孽种,你竟真的连荆兰安都杀。荆兰安也是妇人之仁,想让你在希冀中,有个舒服的死法。”

    他腰间琅玉作响,模样英武,眉眼间戾气很重。

    澹台烬脸上的笑意消失,道出来人名字“澹台明朗。”

    “没想到你还记得孤。”澹台明朗说,“也对,在大夏生活得猪狗不如的你,肯定恨不得生啖孤肉。然而事实证明,怪物终究是怪物。看看,最后连荆兰安,也一同背叛了你。”

    荆兰安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澹台烬冷笑一声,手指点着座椅,漆黑的血鸦冲进来。

    澹台明朗丝毫不慌忙,说“孽种,孤知道你和常人不同,听孤母妃说,你杀了柔妃,才能降世。你以为孤今日来,会没有准备吗荆兰安早把你的弱点透露给孤,你就等死吧。”

    他身边跟着的几个道士模样的人站出来。

    为首的老道说“布阵。”

    道士们迅速分坐于八角,每人手中拿了一枚铜色铃铛。老道士祭出符咒的同时,其余道士摇响铃铛。

    老道手捧一个正方玉盒,符咒围绕玉盒飞舞,老道嘴里念念有词。

    赤炎蜂和血鸦被铃铛定住,飞入玉盒中,化作黑烟。

    老道士知道澹台烬是凡人之躯,他们的道法无用,所以也不对付澹台烬,只让他能驱使的邪物一一消散。

    血鸦凄厉地叫着,澹台烬冷下眉目,周身出现好几个黑衣随从。

    “殿下。”

    澹台烬毫不犹豫“走。”

    血鸦大片大片飞入,像一个墨色的旋涡,趁它们能拖住时间,澹台烬试图冲出去。

    澹台明朗桀桀一笑。

    “来人。”

    不知什么时候,无数剑客包围船舱。

    澹台烬身边的人且战且退,护送他到了甲板,已经只剩两三个。

    澹台明朗亲自拿着剑,将这些衷心的残兵斩杀。

    士兵们的鲜血溅在澹台烬身上,他的脸色苍白。澹台明朗踹他一脚,澹台烬摔倒在地。

    “没用的孽种。”澹台明朗的脚,踩在黑衣少年肩膀上,“一个无法习武的废物,不靠别人,你能成什么事”

    澹台烬嘴角流下鲜血,低低咳嗽两声。

    澹台明朗用靴子挑起他下巴。

    “我杀大皇兄的时候,他可比你有骨气多了,膝盖骨被打碎,也不愿跪下。”

    “老二的双手被搅碎,嘴巴也被缝上,死不瞑目。”

    “孤听说,你娘柔妃,是当年名动天下的淮州第一美人。瞧瞧你这羸弱废物的模样,倒不如真做个公主,以色侍人。”

    他带来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荆兰安追出来,倚靠在门口,看见这一幕,闭了闭眼。

    夜晚的小雪扑簌簌落下,河上的明灯亮起。

    有人殷勤地搬来座椅,澹台明朗也不急,施施然坐下。

    “来人,挑断这废物的脚筋。”

    澹台烬剧烈挣扎起来,他被人按住,澹台烬抬起头,微红的眼睛看向荆兰安“姑姑,我是你养大的,我发誓,不会再杀你,你救救我,好不好”

    他抿住苍白的唇,雪肤乌发,脆弱可怜极了。

    荆兰安嘴唇一颤。

    澹台烬说“我没有母妃,是你用羊奶把我喂大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娘亲。”

    荆兰安别开头。

    澹台明朗哈哈大笑,似乎澹台烬想活命的丑态取悦到了他。他说“愣住做什么,动手。”

    一名剑客手起到落,澹台烬脚筋被挑断。

    澹台烬闷哼一声,明白今日无论如何,荆兰安也不会再被自己策反,他脸上的脆弱消失不见,手指狠狠扣住地板。

    明白骗不到荆兰安,他不再装出半分柔弱,脸上只剩森寒的阴狠。

    “手筋。”澹台明朗命令说。

    剑客提起剑,精准地挑断了澹台烬的手筋。

    地上匍匐的少年,这次一声不吭,用胳膊支撑,朝着船舷爬去。他红着眼尾,仿佛感知不到疼痛,只想活下去。

    澹台烬看着白浪翻涌的河水,突然想起,那一日跳下河的苏苏。

    冬雪落在他的发上,这种时候,他却低低笑出声。

    也不知她死了没有。

    澹台明朗好以整暇,对着脸色难看的荆兰安说“听说这孽种,出生就从没哭过。前几日,孤得了一样宝物,叫玄冰针。刺入人的眼睛,那人不但会瞎,一直恸哭,寒气入体后,身体还会脆得像冰一样。”

    他说着,有人呈上“玄冰针”。

    “按住他,孤亲自剜了他的眼。”他起身,踩住澹台烬的胸口。

    澹台烬的目光是冷的,他冷冷扫过荆兰安,最后落在澹台明朗身上。他咳出一口血,血染红他的唇,他张开嘴,接住外面飘进来的雪花。

    雪化在他的口中,澹台烬开始放声大笑。

    他的嗓音低哑,一旁站着的道士们,遍体发寒。

    澹台明朗莫名有些恼怒,一松手,玄冰针射入澹台烬左眼,地上的少年身体抽搐一下,嘴角依旧维持着夸张大笑的弧度。

    鲜血汩汩,从澹台烬左眼中涌出。

    他下意识想抬手,捂住失明的左眼,然而手筋被挑断,他无法再抬起来。

    雪花落在少年脸上,澹台烬颤抖着,低声笑。

    道士们不知道为何,心有不安。一个生来不会流泪的人,被断经脉,弄成废人;玄冰阵刺入眼睛,他只流血,并不落泪。

    要么心如磐石,要么是个疯子。

    黑衣少年如恶鬼,全身浴血,竟还在冷冷微笑。

    仿佛在无声讽刺、先前澹台明朗说他不若投身成公主的话语。

    澹台明朗神色阴狠,拿起另一根玄冰针。

    他抬起手,正要废了澹台烬双目,下一刻,身子剧痛,滑落在地。

    “你”澹台明朗回头,看见眼泪流了满脸的荆兰安。

    荆兰安说“夷月夜影何在”

    一群悄无声息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轻盈落在船上。

    “保护殿下离开”

    夜影卫开始杀澹台明朗的人,剑客们慌忙举剑迎战。

    澹台明朗嘴唇泛着黑,森然地看着荆兰安,厉声说“胆敢背叛我,你不怕你儿子会死吗”

    荆兰安目光空洞绝望,一言不发,去扶地上的澹台烬“我对不起你,殿下。”

    船体轰动,老道们不知道使出什么法子,让澹台明朗转瞬到了另一艘船上。澹台明朗要气疯了,被手下护住以后,他说“炸死他们”

    荆兰安从袖中拿出一个平安锁,放在澹台烬怀里。

    她无声落泪“我这一生,做了许多错事。这个平安锁,是控制天下夜影卫的令牌,可保护殿下离开,也是夷月族的族长之令。”

    澹台烬左眼的鲜血,流满了半张脸。

    荆兰安说“荆兰安是个罪人,我对不起娘娘,对不起月空宜,也对不起你。最对不起的,还是我的儿子”

    “你有儿子”澹台烬轻声问,内心满是嘲讽。

    “月空宜死去后两月,我发现自己怀了孕,我本来想流掉他,后来还是让他生了下来。他生来体弱,活不过十岁,他八岁的时候,我给他吃了长生花,把他冰冻起来,送往了天山。”荆兰安流着泪,“澹台明朗手中,有能让他醒来并长大的药。”

    澹台烬微笑地看着兰安“所以你背叛了我。”

    荆兰安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荆兰安不奢求原谅,只盼若有朝一日,你们都在乱世中活下来,殿下有恻隐之心,念在这几年相互扶持,夷月族人为你战死,放过我儿。”

    澹台烬不语,他望着浓黑压抑的天空,这就是天底下的母亲,多么可笑的伟大。

    船爆炸的最后一刻,荆兰安抽泣说

    “他叫月扶崖。”

    河上船只燃起,长命锁发出月华般的光,白光吞没了澹台烬。

    小雪纷纷扬扬,这艘战船,终是没能回到故土。

    苏苏牵着小枣红马,拿起水囊想喝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

    她叹了口气。

    荒渊在极北之巅,她赶路三日,有时候路过镇子,有时候不得不经过荒山野岭。

    凡人之躯,无法御剑飞行,也无法驱策灵兽,苏苏愈发领略到去荒渊的艰难。

    她已经在山林中走了一天,连带着小马都十分疲惫。

    苏苏摸摸它的头,让它停下来吃草,她自己看着空荡荡的水囊发愁。

    好渴。

    不知道附近有没有溪流,她站起来,栓好马,打算去看看。

    山林中积雪未融化,苏苏还没找到溪流,反倒听见了几个孩童的声音。

    “那个乞丐还在那里吗”

    “对,他全身是血。”

    “我觉得他不像乞丐,他的衣服很好。”

    “好了,别说了,你们答应过,要替阿黄报仇,难道现在要退缩吗”有个男童愤愤道,“阿黄舔了他的血,就被毒死了,我不管,我们也要打死这个人。”

    “可他是个大人。”

    男童说“我早就观察过,他动不了。”

    有个小女孩摆手摇头“我不去,我要回家。”

    说着,她匆匆往回跑,路过苏苏时,小女孩瞪大眼睛,随即慌忙低下头,朝一个方向跑了。

    苏苏见她穿着,知道大概是附近村庄的小孩。

    她竟然遇到一群孩子要谋害人。

    她循声走过去,果然看见一群窝在树后的孩子,约莫三四个男孩,每个人手中拿了棍子,朝一团漆黑的人影靠近。

    那人趴在地上,无声无息。

    积雪将他的身子没去四分之一,有人用石头砸了一下他,他一动不动。

    “打他”

    男孩们全都冲上去,棍子落下前,苏苏拧住一个男孩耳朵。

    “干坏事,你们爹娘知道吗”

    男孩嗷嗷直叫,所有人吓了一跳。

    苏苏笑眯眯看着他们“你们的小狗想吃人家,结果被毒死,你们竟然还想打人。”

    男孩捂住耳朵“你,你是哪里来的”

    苏苏一身藕色衣裙,为了赶路,衣裳十分简洁。可她眉眼灵动,菱唇娇嫩,顾盼神飞,山村里的男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颜色。

    偏她还出现得猝不及防,几个男孩瞪大眼睛看她。

    半晌,有人结结巴巴说“你,你是妖精吗”

    苏苏一笑,五指成爪,惊讶的说“啊呀,被你猜对了,我好几日没吃你们这样的童子,把我饿坏了。”

    她作势要追,几个男孩棍棒一扔,哇啊啊大叫着逃跑了。

    等他们跑远,苏苏才走到那个毫无声息的人面前。

    黑色大氅盖住他的身子,那人墨发散乱,看不见模样。尽管衣裳是黑色,鲜血却把雪地染红了。

    苏苏连忙蹲下,把他翻过来,打算看他还有没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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