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

    天幕沉沉, 断断续续下起了雨。

    一只绣着银线的红色绣鞋踩在河岸上,女子撑着伞,长睫之下, 是一双幽暗的红瞳。

    她看着远处被风吹得晃动的锁链, 神情莫辨。

    “槐蕊大人, 主上不曾回来。”脸上带着纹路的男子说。

    女子红唇动了动, 娇笑一声, 说:“知道了。”

    槐蕊面前陈列着一具透明的棺材, 是弱水铸就。按照原计划,主上若杀了衡阳宗那个女人,届时她的灵体会被存放在弱水之中。

    离约定的时间过去许久,却一直没能等来澹台烬的身影。

    槐蕊收起伞,短短数个时辰, 对岸的藤蔓已经疯涨到儿臂粗。

    槐蕊幽幽叹息,说:“情况有变, 主上出事了。”

    她莲步轻移,渐渐身形消失在空中,黑衣男子也立刻跟上。

    槐蕊循着气息,一路追踪到断崖入口。

    她一眼看见入口生满了荆棘, 汹涌的黑气令人心惊。一张张丑恶破碎的脸想跳出入口, 咬上槐蕊的绣鞋。

    “槐蕊大人小心。”蒲弈连忙伸出手,护住槐蕊。

    槐蕊后退两步, 厌恶地皱起眉,尖声道:“传说中的苍元禁地,竟然在这个地方。”

    据说苍元秘境有一处魍地, 生满荆棘和怨念极深的魍。

    世间精怪,分为四类。

    魑魅魍魉。

    其中魅生得最是美貌, 魍则最为可怖。这些精怪密密麻麻,法力不高,但却带着浓重的鬼气。

    它们不属于仙神,也不属于妖魔,为三界所不容。修真者讨厌它们,妖魔修同样憎恶这类令人恶心的东西。

    传闻中魍地是魍的诞生之地,其中的魍极为凶恶,斩不尽,杀不绝,一旦被它们撕咬疼痛不堪。

    “槐蕊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槐蕊也没想到主上阴差阳错会掉入魍地中。主上强大的真身在魔宫之中,如今魂魄凝成的身体不过是个小修士,落入魍地必定危险。

    “主上在里面,当然是进去找。”槐蕊祭出红色魔伞,为了进入苍元秘境,她把自己的修为压到了元婴初期。

    魍地危险重重,槐蕊用魔伞打开入口,带着蒲羿走进去。

    蒲羿低着头,跟随她。

    魍地也在下雨,无数荆棘密布,槐蕊抬起手,掌中花瓣落下,腐蚀了一片魍怪。

    两人在魍地飞掠,却遍寻不到人。

    饶是以槐蕊的修为,也难免觉得吃力。蒲羿双手结出黑色的魔印,护着槐蕊找人。

    他忍不住安慰焦急烦躁的槐蕊。

    “大人别担心,主上足智多谋,曲曲魍地,奈何不了他。”

    二人一路碾碎魍怪,看见一处滴着水的山洞,槐蕊红唇一弯,快步走过去:“主上在里面。”

    蒲羿走在前面,为她开路。

    槐蕊进来之前,想过许多种主上此次失败的原因。

    许是黎苏苏太过狡猾,亦或者主上没有料到此处会有神器碎片,一时着了道。

    但她万万想不到,进来的时候会看见这一幕。

    玄衣少年盘腿坐在山洞里面,他全身都是魍怪咬出来的伤,汩汩流着鲜血。

    他却一无所觉,低眸看着睡在自己腿上的少女。

    少女着白衣,腰间红色束带绣了大朵盛开的海棠。她白色衣衫的裙摆纤尘不染,在肮脏污秽的魍地显得格格不入。

    澹台烬的玄衣盖在她肩膀上,抬起手在为她疗伤。

    槐蕊忍不住道:“主上?”

    澹台烬抬起头,竖起食指,轻按在自己的唇上。

    空气中一瞬安静下来。

    槐蕊潋滟的水眸看一眼澹台烬,又看看他怀中少女。

    寻到主上以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澹台烬。

    他的真身时而阴戾冰冷,时而苍白孱弱,恸哭以后又哈哈大笑,宛如疯魔。

    三百年了,槐蕊第一次见他这样安静温柔。

    是的,温柔。

    他的黑眸像一面温暖的镜子,小心翼翼,没有半点儿凶狠的波澜,苍白修长的手指抚平少女手腕处的擦伤。

    他欣喜又仓惶。

    像个迫切想讨好人的孩童。

    槐蕊眼里的笑消失不见,变得冰冷,她眯眼打量主上怀里的少女。很美,一种圣洁到刺目的美丽。

    和那些修士一样,散发着令人难忍的恶臭。不,这个比仙界所有的牛鼻子加起来更令人讨厌。

    槐蕊心里不是滋味,嫉妒难忍地看着苏苏。她不敢过度表现出来,只得在洞口站着。

    澹台烬帮苏苏疗好伤,抱起她走出山洞。

    “魔伞。”他说。

    槐蕊不敢不听他命令,召出法器,魔伞挡住冰冷的雨,遮住他怀里的少女。

    “主上,您的腿!”蒲羿失声道。

    槐蕊看过去,少年的腿森然,有的地方竟只剩白骨。

    槐蕊指甲嵌入掌心,这太荒唐了!主上不是一心想复活五百年前那个叫做叶夕雾的女子吗?

    槐蕊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鬼哭河两百年,只余一具散发着冰冷幽光的白骨。

    她暗恨自己醒来太晚,倘若早几年,提前找到主上,必能辅佐魔神带着妖魔界踏平三界。

    这些年来,主上依旧执意要复活叶氏女子,哪怕遍寻鬼哭河,他没有找到她的任何一缕魂魄。

    槐蕊跟着他三百年,眼见他干净无瑕的神髓渐渐被魔气沾染,她心里重新生出希望。

    不愧是天生邪骨,哪怕被人换作神髓,竟依旧可以修魔,且没有丝毫向善的心思。

    他生来便是非不分,后面即便有人教导他,没有情丝的时候他依旧体悟不到世间的善。所以即便有了神髓,他的心依旧是困在宫廷中那个幼小残忍的邪魔。

    槐蕊心里有个极为大胆的想法,自远古洪荒以来,从未有人有过仙魔体,主上却做到了。

    假以时日,他会比上一个魔神还要厉害。

    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槐蕊从不阻止澹台烬复活叶氏。一个魂飞魄散的人,不可能被复活。

    既然是主上的心魔,就让它越来越大,直到成为真正的神魔体。

    可现在,他为什么没有杀黎苏苏?

    若主上一个人掉下魍地,万万不会被伤成这样,他为了护住黎苏苏,竟然任由魍怪吃他血肉。

    槐蕊娇媚的笑容变得阴戾起来。

    三人走出魍地,并不容易。

    澹台烬改抱为背,护着苏苏。他修练的术法极其霸道,抬手间无数魍怪化作飞灰。

    几只魍怪抬手要捉苏苏的流仙裙。

    澹台烬眸中一冷,竟不管那些试图咬他的魍怪,把那几只碰到苏苏裙摆的手踩成齑粉。

    槐蕊牙都快咬碎了。

    好不容易到了出口,槐蕊唇边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手掌一转,几根细如牛毛的木刺悄无声息出现在掌中,朝苏苏打去。

    一只苍白的手接住木刺。

    少年回头,舔了舔唇:“槐蕊?”

    他语调极轻,甚至带着几分笑意,然而看着他冰冷的瞳,还有泛红的眼尾,槐蕊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镇定下来,用撒娇一般的语调说:“主上,此女是衡阳宗弟子,又有主上要的灵体,在这里杀了她,谁也不会发现。”

    “是吗?”他偏了偏头。

    槐蕊说:“她是仙门的人,若是让她发现了主上的秘密,日后魔域一定不得安生。”

    “那本尊可得好好感谢你。”

    槐蕊的笑还没绽放,骤然被一只苍白的手打出老远。

    澹台烬嘴角的笑消失不见,冷冷看着槐蕊:“你想伤她,我先杀了你。”

    槐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主上!”

    她从鬼哭河里救了他,还陪伴了澹台烬三百年。今日主上要为了一个陌生的仙界女子杀她?

    一旁的蒲羿跪下求情:“主上饶命,槐蕊大人忠心耿耿,您饶她一次吧。”

    澹台烬微笑地看着他们。

    他正要动手,槐蕊开口:“主上小心!”

    从女子的红瞳中,澹台烬看见背上的白衣少女睁开眼。

    不知何时,苏苏醒了。

    她手中业火化作数炳小剑,朝着澹台烬刺去。

    那一瞬,时间似乎变得十分冗长。

    他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黯淡。

    他明明可以躲开,却一直沉默着。

    地上的槐蕊毫不犹豫飞身而起,用魔伞挡住业火,护住澹台烬。

    苏苏一掌拍开澹台烬,离开他身边,轻飘飘旋落在地。

    澹台烬被她打伤,闷哼一声。

    槐蕊恨恨地看一眼苏苏,尖细的语调带着愤恨之色:“你竟然伤主上!”

    苏苏其实才醒。

    她醒之前的记忆,就是被澹台烬算计,这人想要她和扶崖的命,她有什么不敢的?

    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在断崖里面,周身那些怪物又为何不见,但这并不妨碍她想杀了澹台烬。

    业火被她凝成鞭子,她指向他们。

    苏苏灵动的眸一个个看过去,认出槐蕊和蒲羿的气息:“原来是妖魔。”

    槐蕊冷冷一笑:“小丫头片子,今日让你有来无回。”

    她的魔伞还未开,却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主上?”槐蕊偏头。

    少年抿了抿嘴角:“我们走。”

    槐蕊看看剑拔弩张的苏苏,又看看澹台烬肩头的伤。

    澹台烬嘴唇动了动,低下头去,冷着语调重复了一遍:“听不见吗,我说我们走。”

    他看着苏苏,脸色苍白,后退了两步。

    槐蕊第一次见澹台烬后退。

    他背着那个叫做黎苏苏的少女一路走出魍地,被无数肮脏精怪啃噬;

    他为了黎苏苏,不惜要杀自己;

    黎苏苏醒来,却将业火打入他体内,还要杀他。

    澹台烬沉默着,捂住自己的伤口,转身隐入断崖。

    苏苏看着他离开。

    两个魔修的身影也跟着消失不见。那个红衣妖艳的女子走前回头,用一种怨毒气愤的眼神看着苏苏,仿佛苏苏才是罪恶的邪魔。

    苏苏低头看一眼自己掌心业火,眨了眨眼。

    G?不打一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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