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暗

    小区的雕花铁门曾经十分新潮,几年之后就变成了复古风。

    辛甜费了老劲把门拉开撑住,让陈锐拉着行李箱先进,自己跟在他身后,缩回手,铁门“嘎”一声,沉重缓慢地回到原处。

    “怎么样怎么样,故地重游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陈锐从前面转过头来问辛甜,“还有什么印象吗?”

    辛甜正在看门口的信箱,一排小信箱在左手边整整齐齐靠墙立着,被上方淡蓝色小雨棚保护得严严实实。

    听见陈锐的话,她视线回到陈锐身上,给他指了指不远处小区内休闲活动区域,“嗯……记得那一片。你小学五年级暑假,绕着那个单杠跑,两圈之后一头撞在右边柱子上,回家哭了一天。有印象,确实有印象——”

    陈锐赶紧打断,“停停停这个事你不需要有印象,快点忘掉!”

    “不是让你回忆我的黑历史好吧,我是想问你,发现小区有什么变化没?”

    可能是为了赶快转移刚才的话题,陈锐没等辛甜回答,自己就揭晓答案了。

    “你看,原先小区就挺大的,但是只有以前的十几排楼。就是从这看过去这一片小高层。”

    “前年右边老小区重建新楼,被七中买了下来,打通围墙之后就合并到咱们小区里来了。所以现在小区比以前更大了,有空带你走一圈。”

    “……”

    陈锐的讲解伴着行李箱轱辘在地上滚动的声音,颇有些白噪声的效果。

    辛甜跟在他身后,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然后在他提供的白噪声中堂而皇之地出神。

    小区里人行道很平整,砖块花纹拼接整齐,一直延伸到道路边缘的树坑旁。

    辛甜酷爱走在树坑旁边一脚掌宽的那块砖上,像走独木桥一样,一步一步沿着一条很窄的直线往前走,有时候还需要抬起双手保持平衡。

    这个爱好是很有风险的。

    以前她走得不熟练,一只脚没踩好,崴一下失去平衡,人就摔进树坑里了。

    她摔了好几次,热情不减屡败屡战,家人劝也不行,非要走树坑边的小窄路。

    姥姥只好在她每次走树坑的时候在旁边牢牢牵着她,看着她走稳了才放心,嘴里还要念念有词,“危险呀,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万一摔倒磕到脸留下疤可怎么办呢呀。”

    辛甜十分给面子的用另一只手扶着树,仰起脸来,“看,姥姥,这下安全了吧。我一边扶着你一边扶着树,多稳呀。”

    说完又鼓鼓腮帮,不太满意,“就是这样都没有独木桥的感觉了,太稳了点儿。”

    “稳了好呀,稳了姥姥就放心了。走独木桥干什么,一直走康庄大道才好呀。”

    辛甜咬了咬唇,眼眶有些灼热发涩。仰了仰头,把眼底的泪意压下去,继续往前走。

    没有姥姥牵着,小窄路变得比独木桥难走多了,简直堪比走钢索。她的脚也比小学时候大多了,砖块就显得格外窄。

    辛甜为了跟上陈锐的速度,不得不伸手扶着树。

    路边这一排香樟树也和辛甜一样,长大了不少,树干明显比从前粗。

    辛甜一手扶着树在树坑边缘匀速前进,像从前一样,过一棵树就默数一下。

    除了动作有点滑稽之外,走得还算稳当。

    旁边边没有姥姥“稳了好,稳了姥姥放心”的念叨声,她感觉很不习惯。

    姥姥的念叨声里还有一个事,让辛甜每每想起来都很窝心。

    辛甜第一次来Q市之前就知道,这边是把妈妈的父母叫外公外婆,不像在B市那样叫姥姥姥爷。

    她本来也想好要叫外公外婆的,结果一见面,下意识一嗓子“姥姥姥爷”叫得斩钉截铁。

    姥姥姥爷也答应得毫不犹豫,从此就这么叫了下去。后来他们在她面前也习惯了自称“姥姥姥爷”。

    这个在Q市的特别称谓,像个暗号似的,在老两口和辛甜间流畅使用。

    心里装着回忆,脚下的路便走得格外快。

    默数到第八棵树的时候,辛甜回过神来,视线看向道路里侧的楼。

    第八棵香樟树左边的楼,一楼左边那户,她还记得。

    “哎,陈锐,往哪儿走呢。”她出声叫住还在往前冲的愁人表弟。

    陈锐这个领路人,因为沉迷于介绍“七中家属院格局变迁史”而走过了头。

    听到辛甜的声音才反应过来,立刻变换脚步,一秒内扭转了方向,朝楼里走去,略带尴尬地补救,“对,记住这栋楼,门口有福字的这个,千万别走错了。”

    辛甜:……

    -

    进家门的时候,屋子里很安静。

    陈锐换完鞋,伸头朝里屋方向看了一眼,回头跟辛甜交待,“我估计爷爷在书房,要不然就是在午睡……”

    辛甜点头,把行李靠在玄关边放好,换了鞋轻轻朝屋里走,“那我先去书房看一眼。”

    姥爷家和辛甜几年前来时没什么变化。房子很大,据辛甜所知,应该是小区里面积最大的户型之一,坐北朝南阳光极好,透过客厅窗户还能看到外面大片的香樟树庭盖交错。

    穿过客厅和餐厅,书房在屋子尽头。辛甜走到跟前伸手敲门,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声音。

    她轻轻压下门把手,推开门看了看。

    没人。

    看样子姥爷可能是去午睡了。

    辛甜手从门把手上松开,往书房里走了两步。

    这间书房辛甜很熟悉,可这会儿看却有点陌生。

    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光秃秃的,从前挂在上面的照片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还有些画也没了。墙面失去了色彩,一眼看过去,只剩了点惨淡的暗光。

    辛甜盯着墙面,把苦涩咽进嗓子眼里。

    如果姥姥还在,一定不愿意把那些照片从墙上取下来。

    辛甜这才意识到,从前到处都是的照片全部被收起来了。刚才她从门口一路走到书房,一张照片也没见到。

    还有书架。放满各式各样姥姥藏书的淡木色书架,也不见了踪影。

    原本放书架的角落空了出来,放着一个大纸箱,从纸箱盖的缝隙中可以看到,是一箱书。

    辛甜走到纸箱跟前蹲下,翻开纸箱盖,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书脊。

    是姥姥原先书架上的那些书。

    书叠放了两层,根据种类划分,左半边基本上都是小说,右半边是五颜六色不同样式的烘焙书。

    辛甜指尖轻扫过光滑坚硬的书脊表面,停在其中一本书上,把它抽了出来。

    书很干净平整,表面也没有灰尘。

    封面色调很暗,图案是在黑暗中成群闪烁的萤火虫。

    是作家阿陆的处女作,《萤火》。

    这本书她以前看过很多遍,讲的是一段夏日里的友谊,伴随着夏夜里的风和萤火虫肆意生长。

    现在想想,很有几分青春伤痛文学的味道。

    不过当时姥姥强烈推荐她看,还向她推荐了这个作者。

    “阿陆的书还不错啦。我自己是很喜欢。”

    “好吧。”辛甜依言抱着书看。看得一发不可收拾,跑去和姥姥宣布,这本《萤火》是她今年最爱看的书。

    也是在姥姥的影响下,辛甜写下人生中第一篇书评,发到了网上。

    那个暑假,她和姥姥从书架上一起挑书来看,偶尔有姥姥没看过的书,辛甜便赶快看了,小大人一样反过来推荐给姥姥。

    看书累了,又不想出去玩的时候,就和姥姥一起钻到厨房里,做做当时辛甜认为十分时尚的烘焙活动,烤一炉香喷喷的纸杯蛋糕当下午茶。

    后来,看书和写书评就成了辛甜的习惯。时不时调节心情做做蛋糕,也成了她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再后来……

    “小辛甜来了啊。”

    辛甜用力眨了眨眼,把眼底的酸胀和湿意压下去。

    她站起身回头去看,姥爷轻轻推开书房半开的门,走进来叫她。

    原来姥爷没去睡午觉啊,也可能是被她和陈锐回来的动静吵醒了。

    “姥爷。”辛甜和姥爷打招呼,声音有点哑。

    姥爷点点头,“哎。”

    他嘴角扯出来的笑容有点牵强,面部紧绷,皱纹比从前多了,整个人比辛甜记忆中苍老了许多。

    辛甜心里闷闷得疼,眼底的酸胀又涌了上来。

    她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嗓子眼却干涩的发不出来声音。

    姥姥过世是所有人心底的痛。

    在这样的悲痛面前,所有的言语都是如此浅薄无力。

    “咳……”最终还是姥爷打破了这熬人的安静,“路上辛苦,回房间休息吧。”

    辛甜点点头。在书房里,她难受的心几乎揪作一团。她确实得去别的空间里缓口气了。

    和姥爷一前一后走出书房,陈锐正从她以前住的那间卧室里走出来。

    看到她从书房里走过来,眼眶微红的样子,陈锐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行李给你放好了,好好休息一下。”

    她恹恹地点了点头,走进卧室后,整个人像是卸下了所有力气。

    手上还拿着那本从书房里拿出来的《萤火》,她低头看了一眼,轻轻地把书放在桌上。

    一步一步挪到床边,长叹一声,转身把自己仰面摔到床上,然后侧头把脸埋进枕头。

    织物蓬松柔软,泪水贴在上面只一瞬便被吸收得无影无踪,一丝淡淡的洗衣液香气盈在鼻尖。心底的难过,迟缓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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