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归宁

    掀开车帘上去,闻致果然坐在车上,一手曲肘抵在车窗处,撑着太阳穴,一手握着一卷字迹密密麻麻的书籍,蹙起的眉头彰显了他此刻微妙的不悦。

    深色的狐狸毛大氅裹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五官的苍俊深刻。

    明琬只是迟疑了一瞬,便收敛心神,垂头坐在他轮椅边的绣凳上。

    闻致沉声吩咐驭马随行的丁管事,语气满是久等后的不耐:“启程。”

    相处好几天了,他似乎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

    但他好歹是陪自己归宁了,明琬也不想自己失了礼数,想了想,还是选择解释道:“事先不曾知会,我并不知世子会来,故而耽搁了片刻……”

    “不是说‘不来正好’么?见到我在车上,想必很失望罢。”闻致好像又回到了新婚那晚,开口字字如刀,将明琬刺得哑口无言。

    他神情孤冷,缓缓翻了一页书,讥嘲道:“少自以为是。我来,仅是因为答应过阿姐。”

    明琬自小家教良好,父亲教会了她自尊正直、医者仁心,却没有教会她如何去应付一个浑身是刺的男人。

    她努力恪守正直之道,却并非唯唯诺诺之人,被刺得不舒服了,绝不会忍气吞声。

    “我方才说‘不来正好’,是因为我摸不清你的脾气,想着若不小心冒犯你起了争执,会辜负了阿姐临走时的嘱托,并不是刻意嫌恶你。”

    明琬握紧手,努力放缓语气,望着闻致轮廓深邃却稍显阴沉的侧颜道,“不管你是否自愿,既是来给我撑面子了,我自然感激。当然,若是实在不愿意和我呆一起……”

    她顿了顿,方低着头轻声道:“若是实在不愿,也不必勉强。”

    闻致重重合上书卷,横眼冷嗤道:“正有此意。”

    好好的归宁之旅莫名变成唇枪舌剑的‘战场’,两个人俱是有些愠怒,索性齐齐将头一扭,各自望向窗外不语。

    马车经过闹市,晃晃悠悠到了明宅的正门。

    路边三两聚集的妇人和闲汉拍拍衣裙上的瓜子壳,纷纷起身围拢,朝着闻家的马车指指点点,不住道:“来了来了,明家姑娘回门来了!”

    明琬掀开车帘看了眼,不由皱眉。

    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还真多。

    丁管事和青杏正在搬运回门礼,明琬放下车帘,望向旁边阴郁寡言的少年。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她抿唇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道:“到我家了,你要不要下……”

    一个“车”字还未说完,闻致冷淡开口:“我不进门。”

    不进门,那送她归宁有何意义?

    不过仔细想想,明宅有台阶门槛,闻致坐着轮椅进出确实不方便,若让下人抬着他走,叫那么多人围观看去,对他而言无异于游街示众……更遑论,他们刚刚才发生了小争执,也做不出鹣鲽情深的假象来。

    遂不再强求。

    她耐着性子道:“好吧,那,我回去了。”

    闻致敛目不答。

    明琬自顾自掀开车帘下去,刚巧见阿爹闻声出来迎接。

    见到女儿独自一人下车,明承远眉头紧皱,忍着围观邻居的议论声问道:“他呢?”

    “世子吹不得风,在车里。”明琬眼神飘忽,随意扯了个谎。

    正说着,车窗帘子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挑开些许缝隙,露出闻致半张冷峻没有笑意的脸来,古井无波的眼睛望向明承远,道:“晚辈体虚有疾,恕不能下行见礼。”

    明琬知道,闻致就是这样的性子,天性凉薄寡情,对谁都是这样一副不耐烦、爱搭不理的模样,并非刻意针对自家阿爹。

    但阿爹不懂这些,他看到的是女婿的傲慢无礼,看到的是女儿委屈艰难的下半辈子。

    明承远面色越发铁青,喉结几番耸动,才淡淡地朝闻致拢袖一礼。

    他总是这样正直隐忍,哪怕再生气再难受,也不会当众斥责为难一个后辈。

    “嘿,车里坐着的是世子爷吧?”

    “好大的架子,见着岳丈居然不下车见礼!”

    眼见着围观看笑的人越来越多,明琬心中烦闷,对丁管事道:“世子爷不方便下车,不如将马车停去小巷后门处,那里清静些。”

    丁管事忙道“好”,又说:“我先替夫人将礼盒箱箧等物搬进去。”

    “阿爹,咱们进屋说。”明琬牵着明承远的袖子,带他逃离闲言碎语的是非之地。

    进了门,才发现闺阁好友姜令仪也在。

    “姜姐姐!”明琬眼睛一亮,莫名生出恍若隔世之感,扑上去一把拥住姜令仪窈窕柔软的腰肢,感动道,“你怎么来啦?上次帮忙引荐皇后娘娘的事,还没有好好感谢你呢!”

    “知道你今日归宁,特地向皇后娘娘告了半天假。”姜令仪唇红齿白,发如泼墨,身上萦绕着浅淡而熟悉的药香,笑得腼腆含蓄,“头发绾起来了,咱们琬琬是个小妇人啦!”

    明琬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单螺髻,瞬时的低落,而后很快振作起来,没事人般牵着姜令仪的手道:“快进来,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明琬的闺阁整洁温馨,依旧是出嫁前的老样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姜令仪诉说出嫁这几日来的所见所闻,而后低叹一声,托腮苦恼道:“这些话我不敢对阿爹说,怕他听了担心自责,平添忧郁。我也想过要照顾闻致一生,却怎奈总是合不来,连心平气和他坐在一起谈心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按照皇后娘娘的所说的那般替他针灸按摩、诊治腿疾……”

    说着,明琬朝门外张望了一眼,趴在窗边案几上小声道:“姜姐姐,我是不是很坏很坏啊?”

    姜令仪十分吃惊,问道:“为何这么说?”

    “我明明是为了救阿爹才嫁给闻致的,不管怎么样都算是利用了闻家的权势。如今成婚不过几日,气着了时,我竟生出‘他若是休弃我就好了’的念头来。”

    这不就是“过河拆桥”的坏女人么?明琬伸指在桌上画圈,挫败地想:“我何时变得这么坏了?”

    姜令仪听了反倒笑起来,伸指捏了捏她的鼻尖,宽慰道:“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呀!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同在一处屋檐下,你真的要与他退避三尺、孑然一生吗?”

    “我不知道。我原是打算敬而远之,但真正嫁过去了才发现不现实,高门大族那么多人情往来、琐碎杂事,我怎么可能真的与他老死不相往来?若说和离,除非是他休弃我,否则我是没有资格主动提的,毕竟,我欠闻家那么大一个人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琬眨了眨眼,换了话题道:“不说这个了,我阿爹近来在太医署可还顺遂?”

    闻言,姜令仪柳眉微蹙。

    明琬察觉到不对劲,又回想起方才见到阿爹时,他的精神十分差,便担心道:“出什么事了?”

    “伯父本不让我告诉你。”

    犹豫了片刻,姜令仪还是抵挡不住明琬的央求,低声道:“伯父在太医署过得并不好。因先前谭医正误诊那桩案子,太医署上下对伯父多有排挤,说他技不如人、德不配位,再加上容贵妃的人伺机刁难报复……总之,日子过得甚为艰辛。”

    “那群小人,我就知道!”明琬心中忧愤不已。

    姜令仪道:“不过伯父说清者自清,并不在意许多,照旧每日进宫点卯坐诊,反倒清闲了些。”

    话虽如此,可明琬对自家阿爹的性子心知肚明。他那人,将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她道:“我先前想着,只要保住阿爹的性命便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今看来,还得设法恢复阿爹的名誉才行,否则他这辈子不会安生了。”

    “琬琬想如何?”

    “谭医正给容贵妃的药方我看过,并无不妥之处,不知怎的会惹出这么大祸端来,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容我回去好生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查明了真相,或许能真正还阿爹一个清白。

    想了想,明琬又道:“姜姐姐,如今我已出嫁,不能常出入太医署了。阿爹的近况,还要请你多多费心留意,我自感激不尽!”

    说罢,她起身郑重一礼。

    姜令仪忙托住她施礼的手道:“傻琬琬!你我十来年的交情,何需这般见外?你放心,这都是我分内的事。”

    明琬一把拥住她,眨着湿润的眼动容道:“你真好,闻家阿姐也很好……”

    与她合不来的,只有她那性格冷漠孤僻的夫君。

    因为闻致还在车上等着,又是个没有耐心的臭脾气,明琬纵是万般不舍,也没敢久待,用过午膳便要启程回宣平侯府了。

    明承远强撑着身子不适,执意要送她到门口。

    “琬儿,爹知道你在那边过得苦,委屈你了。”明承远沉重道。

    明琬笑笑:“其实也没那么苦,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呢。”

    明承远对闻致的印象并不好,只当女儿在逞强,停下脚步肃然道:“闻家送来的东西,你都带回去,我并不贪图这些。琬儿,你不必怕,也不用顾及阿爹而谄媚逢迎,问心无愧即可。自古以来,权贵有权贵的威严,布衣有布衣的风骨,若受了欺辱,尽管回家来,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说,爹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护住你。”

    一番话说得明琬心中豁然开朗。

    她将‘问心无愧’四个字印入心中,心中有了方向,用力点点头道:“女儿明白!”

    一步三回头地告别父亲,明琬从后门出,闻家的马车就停在后巷的暖阳下。

    见到明宅的小厮将礼盒又原封不动地提了出来,丁管事颇为苦恼,跟在明琬身边惴惴不安道:“少夫人,令尊是不喜欢这些药材礼品么?若是我置办得不好,您知会一声,我立即叫人重办。”

    “不是的,丁叔。”明琬也学着闻致和闻雅的样子唤他‘丁叔’,笑着解释道,“阿爹就是这样的性子,无功不受禄,谁送礼他都不会收,要是勉强收了,便会坐立难安,睡觉都睡不安稳呢。”

    丁管事“噢”了声,心中好受了些。

    明琬踩着脚踏上车,轻轻掀开帘子,也不知过了这么久,闻致是否等得不耐烦……

    闻致睡着了。

    明琬保持弯腰的姿势僵在车门处。

    他闭着眼,头歪在一边,即便在睡梦中也十分不安稳,眉头紧锁,双拳紧握,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浴血奋战。

    片刻,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睫颤抖,眼珠在眼皮下剧烈乱动,仿佛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额上冷汗涔涔,青筋绽出……

    “不——!”他短促低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那一瞬,他的眼神极为可怕,充血似的红,映着刀光剑影和还未散去的凌厉。

    似是悲怆,似是恐惧。

    明琬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险些摔下马车。

    看清楚是她,闻致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脸上有一瞬的茫然和难堪。

    半晌,他冷汗涔涔,犹自喘息着,颤抖着抬手遮在眼上,低着头将自己缩在阴暗的角落,宛如涸泽之鱼般痛苦。

    这是明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他的脆弱。

    丁管事说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夜夜噩梦惊醒,睁眼到天明,原来是真的。

    他捂着眼大口喘息,那一瞬,明琬几乎以为他会哭。

    但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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