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牡丹园如今已没了两个月前的盛景,曾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现在都已枯萎零落,便是奴仆精心呵护,也无力抗拒四时花令。
倒是池塘里的荷花,大多已露出了尖尖角,更有急性子的,早早含羞张开了花瓣,香气飘出老远。
路过的奴仆却都无心一顾,各有自己的事要做,谁也没工夫赏这半开的荷花。明日皇后娘娘要来府上省亲,管事个个都打叠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下面的人更是一个都不敢懈怠,都警醒着一遍遍确认自己负责的事,务必尽善尽美,迎接皇后凤驾。
镇国公府书房里,镇国公沈南英正在写着什么,书房门口出现了沈珏的身影。
这书房是镇国公府的禁地,除了镇国公,便是沈珏也和旁人一样,需受镇国公召唤才能来此。此处平日里不设仆婢,在这里说的话,也止于此地。
“父亲,你找我?”
“韶卿,你过来。”镇国公招了招手,叫自己的儿子走到跟前来。
见了长身玉立的长子,镇国公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听闻前些日子,昭宁公主差人来给你送了礼?”
沈珏笑了笑,云淡风轻道:“是有这事,公主送了把犀角扇给我,说是谢礼。”说罢便把前阵子三德楼的事同镇国公说了。
镇国公沉吟片刻,问道:“你觉得昭宁公主如何?”
沈珏黑色的眸子动了动,笑答:“不如何。便是如何,与我也不相干。”
这话他答得实是轻狂了些。
镇国公却并不评断,只又问道:“前些日子那惹出一场风波的黄金妆台,你可知最后到了谁手上?”
“不是说被陛下收入内库了吗?”
镇国公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说道:“这黄金妆台收入了內库是不假,但陛下允诺了等昭宁出阁会将此物给她添作嫁妆。”
沈珏听了,竟似不觉奇怪,只是反问道:“父亲叫我来,是专门来讨论昭宁公主的?”
沈南英便苦笑道:“实在是昭宁公主这号人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你姑母为了嘉蓉的笄礼,生了老大的气,又知晓了此事,在甘露宫里摔了面上好白璧,如今竟学民妇要回娘家。”
前日宫里传令来说皇后要来镇国公府省亲,叫阖府都吓了一跳。这不年不节的,皇后突然要来,可不叫人心里暗自嘀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有省亲一说。
沈珏便道:“姑母生气,恐也不只为这些。陛下新下了令,叫十岁以上的皇子都搬出后宫,在皇城弘文馆附近另择殿室居住。这算下来,也就表弟到了年龄要搬出去,姑母心里头不爽快,也是人之常情。”
身边一双儿女,原都养在眼皮子底下,几乎随时能见,如今却都要分离。女儿及笄出宫建府不说,儿子也因陛下新令不好再在后宫,而迁去皇城。骨肉分离,到底叫人心酸伤怀。
皇城在紫微宫正南方向,占地不比紫微宫小多少,与紫微宫相对而立,中间只隔了一条横街。皇城乃朝廷各有司衙门所在,为朝臣办公之地,弘文馆亦在皇城之内。每日里各朝臣一大早去紫微宫前朝觐见天子参加早朝,下了朝便回皇城衙门办公,若天子有事宣召,也能很快入宫面圣。皇城巍峨,夹在紫微宫和民间坊市之间,实是整个国家真正的权力场。
镇国公点了点头:“确实有这样的原因。但你姑母这个人,不是我说,这原本是好事,意味着皇子长大,可以接触更多实际的东西,也可以学会更多,耽于后宫才是害了他。还有嘉蓉的事,她自己为了贤名提了削减嘉蓉笄礼规格之事,陛下真应下了,她反而又生了气。实在是自讨苦吃。”
沈珏不说话了,这话他父亲可以说,他却不便接。姑母毕竟是他长辈,又是当朝皇后,为尊为长,有些事他便是不认可,但作为晚辈,实在无权置喙,更何况是在他父亲面前。
但他心里明白,皇后随意做个姿态,陛下便应下了,不是夫妻默契尽失,便是帝王有意为之。
镇国公摇了摇头,有些感叹:“嘉蓉食邑差了昭宁公主五百户,这五百户便是陛下划下的界限。昭宁本就有嫡长的名分在,陛下在最重要的汤沐邑上又显示出差别,往后这样的差别,只会越加明显。经了此事,天下人都知道昭宁公主是最得宠的公主。嘉蓉这样,说到底也是为你姑母所累。”
沈珏默了默,只得道:“嘉蓉吃了明面上的亏,陛下必然也会心生愧意,于她也并非全无好处。”
镇国公笑了笑,有些不是滋味说道:“你毕竟年轻。帝王的愧疚,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的东西。”
父亲没再说下去,但沈珏自然心领神会。方才他所言,也不过是虚话,自欺尚且不够,又如何欺人。
“你姑母贵为皇后,膝下有儿有女,又有我们家作为后盾,却还这般强势,叫陛下起了忌惮之心。她越同昭宁不对付,陛下越会对昭宁看重。明日你姑母来,我再劝劝她。她一向疼你,你明日也随我一同,稍稍开解几句。对了,前朝留下的那个甘泉宫最近传来消息说是已修缮完毕,天气渐热,陛下今年很可能会驾幸甘泉宫,咱们家八成也要伴驾,你心里有个准备。”
得了长子肯定的答复,他便挥了挥手叫他出去了。
沈珏走出了书房,经过花园的时候,见到自家妹妹正指挥仆役找什么东西,便忍不住过问道:“干什么呢?太阳底下不晒吗?”
“找耳坠呢。我最喜欢的那副耳坠掉了一只,早上还戴着的,一上午也没去哪儿,也就来了园子里一趟,八成是掉在这儿了,现正找着,哥哥要帮我找吗?”
“一只耳坠而已,也值当如此兴师动众。”
“那可是去岁我过生日时姑母赏下来的首饰之一,还想着明日姑母来时戴给她看呢。”
沈珏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平心静气道:“姑母怕是没什么兴致欣赏你的穿戴,你同往常一样便可。叫这些人都散了吧。”
听到哥哥这样说,沈瑜也泄了气,找了许久没找到不说,听了兄长的话,觉得自己做的这些都是徒劳,便也挥手叫那些个仆役都回去忙自己的事。
沈瑜尾随着兄长走上不远处的亭子,沈珏见她跟着,不由侧首问道:“跟着我做什么?便是不去弘文馆读书,母亲也该给你安排了功课,读书练字绣花煮茶,今日的功课可都完成了?”
沈瑜跺脚道:“哥哥,你怎么跟先生似的,整日功课功课的。我也是见你烦闷,才跟过来看看的。”
沈珏听了她连珠炮似的一串,倒愣了愣,笑了起来:“你哪里看出我烦闷,我又没丢什么心爱之物?”
沈瑜见被抢白了,不由哼道:“我若是连你烦闷都看不出来,这么多年做你的妹子便算是白做了。哥哥便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我也看得出来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沈珏听了,便道:“那你说说我在烦什么?”
沈瑜手上拈了垂下来的发辫,娇俏道:“我猜跟两位公主的笄礼有关,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次安平公主待遇处处不及昭宁公主,你可是担忧嘉蓉表姐?”
沈珏没有回答,转过头去看那池中刚冒头的荷花。
沈瑜便上前一步,追问道:“我猜得可对?”
沈珏看着远处道:“嘉蓉一个公主,哪里轮的着我担忧。我操心她不若操心你。”
沈瑜便觉奇怪,最近也没发生其他旁的事,那还有什么,是值得自家兄长烦忧的呢?
嘴上却忍不住道:“我有什么可操心的。等等,方才你去父亲书房,该不会是父亲让你尚昭宁公主吧?这才叫你发了愁?”
沈珏终于转过头来看了胞妹一眼,道:“你看看你,还说没什么可操心的,大白天的开始说胡话了。”
沈瑜哼哼了一声,但未反驳,算是服软了。
她也知道这猜测太过荒谬了,除非是家里犯了大事,需要哥哥尚公主保全一家人。只是若到了这个地步,尚不尚主意义也不是很大。毕竟家里出了位皇后,若皇后都护不住,一个公主想也不够看。
沈珏最终只是看着满池含苞待放的荷花,说了一句:“四时花令各不同,各擅胜场,只是都开不长久。”
沈瑜似懂非懂,觉得兄长今日这番伤春悲秋,实在有些反常。正预备劝上一句,却见沈珏已转了身道:“走吧。”
说罢当先一步走出亭子,沈瑜也随之离开。却在走之前忍不住回头去看那片荷花,见已有蜻蜓立在上面,相映成趣,倒也可爱。
也不知怎的惹了兄长一肚子愁绪。她想不通,索性不再想,加快了步伐,追上了前面兄长的步子。
镇国公府里的忙碌和波澜自不提,却说昭宁公主府里元羲这会儿正吩咐侍女多做几身衣裳。
“澄儿和我先各做十二身,夏日天热,动不动就出汗,还是要勤换才舒坦。多做几身总是没错的。”公主说完,又补充道:“尽捡好料子用,本宫如今担了骄奢淫逸的名儿,也不能枉担虚名不是。”
双鹤笑着应下,元羲又道:“天气热,陛下有意出宫避暑,这样,便再各多加六身吧,省得到时候真要出门急急忙忙来不及赶制。”
元羲也一早得了消息,这才知会了双鹤早作准备。
双鹤心想,若公主要出远门,那就不止是多做六身衣裳那么简单了,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这种事自不必元羲自己操心,几个心腹侍女都会料理妥当,她只需知会到就行了。
双鹤心中有数,领命退下,四喜进来报说是表少爷在外头,据说是奉了华阳夫人的命来给表姑娘送东西的。
元羲笑了起来,道:“快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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