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3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傅久九站着,林郡坐着,风从窗口吹进来,白色窗帘在身后扬起,将他半笼在阴影里。

    他的神色很淡,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安静澄澈,仿佛刚才那些话不是他说的一般。

    傅久九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傅小八的出现,让他惶惑不安的心安稳了些。

    可他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太太特殊了。

    不是去了一个什么新的地方。

    那样的话,无论位置多偏僻,环境多恶劣,他至少还能知道家在哪里,该怎么回去……

    他是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无数个平行世界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来自于哪里,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去。

    最可怕的是,他的命运变得与之前完全不同,他却完全没有这个世界的任何记忆。

    一夕间,他仿佛成了一个五感不全的人,连挣扎都不知该如何挣扎。

    他的面前只有林郡。

    无论他曾是他心中高高在上的男神,还是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傅久九都难以避免地对他产生了一丝依赖感。

    他的睫毛颤了颤,一双眸子盛满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信赖和期待。

    “如果,”他问:“我是说如果,如果将来遇到什么困难的话,你会帮我吗?”

    林郡看着他,一双眸子无波无澜,片刻后他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傅久九明白了。

    可林郡却又迅速抬起了眼睛,声音轻而淡:“大概会需要交换。”

    交换?傅久九怔了怔,眼里现出些迷惘来。

    据他原世界的科学研究表示,如果平行世界真实存在的话,大部分世界其实是极度相似的。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极有可能和他原来的世界一样,除了他的命运。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能跟他交换什么?与他相比,他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所谓的委婉拒绝了吧?

    傅久九的理智慢慢回笼,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这本就不关林郡的事儿,本就该由他自己来承担。

    “是我逾矩了,”他笑了笑,语气也客气了起来:“既然离婚了,我的事情便与学长再无关系了。”

    林郡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骨节处泛出凌厉的白痕来。

    学长?

    他冷笑一声。

    傅久九是在借这两个字提醒他,从此以后,他们便只有同校之谊,再无其他关系了吗?

    傅久九这人可真狠,他哪里软哪里最容易疼,他便卯准了往哪里捅,下手从不容情。

    “当然,”傅久九又说:“能不能养活傅小八,也与学长再无关系,不劳您费心了。”

    林郡看了他片刻,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敲:“真是棒啊,傅小九,说翻脸就翻脸,比翻书都快吧?”

    然后他下巴微抬,朝着沙发上一本书示意:“两年了,这本书你才翻了五页,我说的没错吧?”

    傅久九侧目看过去,那是一本人体构造图谱。

    林郡又说:“你哪用得着我费心?我不过是担心傅小八。”

    “你也说它叫傅小八了,”傅久九平静地说:“傅小八它姓傅,姓傅的还轮不到别人为它担心。”

    林郡的唇角压平了,一双眼沼像蕴着狂风与雷电,一不小心就要放出来咬人一般。

    无形的压力蔓延过来,傅久九觉得有点吓人。

    原世界里傅小八就是他的狗,与他相依为命,是他最亲密的人。

    林郡凭什么跟他争?还这么凶?而且他有那么多东西,而他只有傅小八。

    他虽委屈害怕,却依然像个护崽的老母亲一样,为了傅小八宁死不屈,输人不输阵地死死回瞪着他。

    一张萌萌粉粉的菱形嘴,十分紧张地抿成一条线。

    林郡的喉结滚了滚,率先垂下了眼睛。

    他低头摸出烟盒,起身拿了车钥匙:“我下午有个会,回来再说。”

    “等等,”傅久九战战地把离婚协议往他那边推了推:“签名。”

    “赶时间。”林郡不耐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么着急?怕我纠缠你?”

    林郡怎么会纠缠他?傅久九才不敢这么自恋。

    可这句话却提醒了他,让他脑中灵光一闪,林郡自然不会纠缠他,可不代表林郡不怕纠缠吧?

    “怎么会?”傅久九抬眸看他,有点吊儿郎当的劲儿,像在吓唬小孩:“我是怕自己会忍不住纠缠学长啊,学长不怕吗?”

    林郡的脚步顿住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直到看得傅久九有点慌。

    “你来纠缠啊,”他说:“我才不怕。”

    “啊?”

    傅久九惊住了,双唇微张,定定地看着林郡。

    只是片刻后,他就被林郡眼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给烧得垂下了眼睛。

    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在他视线里短暂地停留了片刻,然后一步步走远了。

    风灌进来,离婚协议被吹得翻起一页,哗啦啦地响。

    傅久九乍然惊醒。

    桌上白瓷花瓶里插着朝气勃勃的向日葵,间杂着蓝色的满天星,白色的窗帘飞舞着,像一幅画。

    可画里没有了林郡,这偌大的房间,便陌生的让他心慌。

    傅久九去到窗边。

    他的位置应该是在二楼,视野十分开阔,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卧着的一弯小小湖泊,在日光下被风吹的波光粼粼。

    胸腔里那颗无着无落的心,终于沉甸甸地放下了一些。

    原世界里,林郡就住在这里。

    他们组曾租借过这小区一套别墅,进行过为期两天的拍摄,所以他对这里的风景算是熟悉。

    他重新坐回桌边,将离婚协议整理好,然后又沉默着翻了翻自己身上的东西,手机,钥匙……

    镶钻的钥匙扣上除了一把车钥匙,还有一把被氧化到颜色暗淡的普通门锁钥匙。

    这枚钥匙傅久九熟悉的很,正是现实世界中他家里的那把,只是看这颜色,他应该使用的极少。

    林郡家似乎有四层,他不好乱走,便只在二楼随便看看,稀里糊涂撞进了衣帽间。

    硕大的衣帽间简直是时尚编辑的素材库。

    各色首饰,包包,鞋子,手表,领带,衣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根据衣服的尺码来判断,里面大约三分之二都是傅久九的。

    傅久九似乎很喜欢夸张张扬的款式,高奢品牌的热款应有尽有,其中还有不少万金难求的限量品。

    而林郡的就简单的多,大多是高定款正装类,黑白灰主打,再多的就是一些休闲运动款,也以简洁为主。

    这个世界里的自己的确是挺败家的。

    虽然并没有证据,但傅久九却有一种直觉,两个世界的自己应该是互换了空间。

    他不由地有些忧虑,他那边的工作很辛苦,收入也不高,房子不算大,更没有这么奢侈品……

    能习惯吗?

    *

    傅久九收拾了十来套比较日常的衣服,鞋子,装了满满两行李箱,载着傅小八回了自己家。

    他的车是辆骚黄色的跑车,做了改装,张扬的要命。

    往他家小区一停,简直是独领风骚,像张扬的野鸡进了灰扑扑的鸭群,十分违和。

    家里和原世界几乎没有区别,除了缺少了一些生活痕迹。

    地板被打理得锃亮,家具上都罩了防尘罩,只有茶几上落了一点灰,极浅。

    就连咖啡机,也是他母亲留下的那一台。

    傅久九回到了自己的领地,终于活了过来。

    他放下东西开始打扫卫生。

    傅小八则在阳台百无聊赖地玩它的狗玩具,偶尔咬着只拖鞋到处乱跑一阵儿。

    这和往常某个大扫除的休息日,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傅久九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工作太累而产生了幻觉。

    直到整理书房时,陈旧的高中教材书中,掉落出一张轻微泛黄的旧画稿来。

    画是用铅笔画的,寥寥数笔勾出一个清瘦挺拔的少年来。

    那少年一手抛球,一手挥拍,劲瘦的身体像弓一样微微后弯,全身上下每一根线条都绷出了力量感。

    那是一个网球的发球动作。

    而那个少年,是林郡。

    这幅画是傅久九第一次看林郡比赛后画的。

    少年心事青涩纯粹,渗透到了每一笔每一划中。

    即便在很多年后,傅久九依然能从中体会到自己当年那份热烈而蓬勃的情感。

    像那只网球。

    球被灌满了力量,呼啸着飞出去,砸在地上的脆响震彻整个球场,随即又被球拍狠狠击出,一下又一下……

    怦怦怦的击球声,仿佛就响在耳畔。

    那么近又那么远,每一声都是力量的象征,都是战意的蒸腾。

    那个少年犹如一团火,燃烧在球场上,也燃烧到了傅久九的心里。

    傅久九抚着手里的画稿,嘴唇越抿越紧。

    这张画对他十分重要,十分宝贝,原世界里,被他好好地裱起来,收在了书房的抽屉里。

    而这里的这张,大约是因为那个真实而滚烫的人,已经被彻底得到,所以便被遗忘在了角落里。

    *

    傅久九很累,身心俱疲。

    他沉在睡眠中,疲倦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电话铃不停地响,一遍又一遍,仿佛他不接就会一直一直响下去一般。

    傅久九累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他闭着眼睛摸索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接起电话:“喂~~~~~~”

    累到一声“喂”都带着沉沉的鼻音,拉出了绵长的余韵来。

    电话里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林郡的声音,泛着缕哑意,隐隐透着几分薄醉:“你在哪?”

    傅久九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紧接着又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的声音困倦得厉害,迷糊着答:“我在家里啊。”

    “哪个家?”

    “我不就只有这一个家,还有哪个家啊?”

    傅久九强撑着困意,迷迷糊糊地拧开了床头灯。

    他把手机拿远一点,屏幕上方的时间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多钟。

    对面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傅久九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在深夜里很清脆地咔哒了一声。

    林郡坐在车里,抬头看着傅久九家的窗户,那里透出一小片光,看起来很温暖。

    稀薄的烟雾从他红润的唇间逸出,他近乎忍耐地问:“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傅久九翻了个身,把电话压在耳朵下面,又染了些困意,睡意朦胧地问:“什么?”

    “很多。”林郡说:“我知道你这人不长心,那么我就先提醒你两条最重要的,第一,离婚不离家,第二,除非必要,不要告诉别人我们已经离婚的事情,尤其我的家人。”

    傅久九:……

    “离婚不离家”这五个字让傅久九的大脑短暂地清醒了些,他有一种槽多无口的感觉。

    这和没离婚有什么区别?

    傅久九没说话,林郡便冷笑了一声:“怎么?不认了?”

    傅久九是不想认。

    林郡又说:“不认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会让你这辈子都只能哭。”

    那语调好冷酷,傅久九被吓得一激灵。

    所以天上的月亮就应该让他挂在天上才对,“傅久九”为什么要摘下来?

    现在好了,他离婚闪人了,把这么个烂摊子丢给了自己。

    虽然不知道“哭”是怎么个哭法,但在傅久九的认知里,哭总不是什么好事儿。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咬咬牙,做信誓旦旦状:“认!”

    林郡不说话了,傅久九便开始为自己搬回来找借口。

    他的嗓音本就带一缕甜意,刻意放软了便有一点诱人的沙:“可是我们离婚了,我看到你会难过,所以才想单独呆几天。”

    林郡没说话,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在暗夜里丝丝缕缕地传过来。

    傅久九把声音放得更软:“求你啦。”

    求你啦,求你啦,求你啦……

    无数次,他泪眼朦胧地这样对他说,伴着亲吻。

    林郡夹着烟的手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一截烟灰坠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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