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傅久九坐在窗前,嘴里咬着支笔,手里握着另一支,正在全神贯注地画画。
他母亲是插画师,他自幼就养成了跟在母亲身后描描画画的习惯。
有时候两人各占半边书桌,各画各的,也很是自得其乐。
最初,这种乐趣还算不上热爱,真正爱上画画,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
因为,如果不刻意抬头去看的话,他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母亲依然陪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去。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直到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他靠它来消磨苦痛,获得安全感。
空白的纸上,头戴皇冠身着礼服的少女渐渐现出轮廓。
她的姿态优雅华贵,耳颈手腕处成套的红宝石饰品点缀其间,配上一点玫瑰般的艳丽红唇,宝光熠熠。
衣服上的褶皱与线条,更是一笔不多,一笔不少,将布料的柔软特质与自然光泽烘托到了极致。
这样一幅画,看似简单,没有特意炫技,可实际上却功底深厚。
涉及到了人体,妆容,配饰,服装等各个方面,综合性十分强。
这幅画,是他准备发到NF时尚杂志,现任服饰组主编常青邮箱的几幅画稿之一。
杂志社的工作量很大,人员流动也相对频繁。
偶尔缺人厉害的时候,编辑是可以避开人事部,自行面试招聘的。
而常青是他的漫迷,他了解她的喜好风格,因此十分确定,这几幅画一定可以打动到她。
在此之前,他也已经翻阅了其他几家大型时尚杂志的招聘信息,以及对应服饰组主编的联系方式。
并关注了一些编辑和编辑助理的社交软件,以便及时获取信息。
不过,他自然还是更想回到NF,就算重新从助理编辑做起也没有关系。
毕竟,那是他曾拼尽全力打拼过两年多的地方。
眼看这幅画就要收尾,傅久九的电话在桌角震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略顿了顿才把笔放下,将电话拿到手里。
对面是他的继母陈梦菊。
傅久九盯着屏幕看了片刻才接起来,语气既客气又冷淡:“阿姨。”
“小九。”陈梦菊的语气和原世界不太一样,很亲密。
和那一年,她哄他卖掉母亲留给他的房产,帮她投资西餐厅时的语气极其相似。
傅久九的唇角不由地勾了勾,露出一点略带嘲讽的笑意来。
傅久九的父母离异在先。
在他们分开时,他的母亲告诉他,爱情是很美好的东西,只是她自己没有经营好。
年仅十岁的傅久九相信了。
母亲和外婆都很爱他,他陷在爱里,很容易满足。
对于父母离婚,在最初的抗拒难过后,很快便接受并开始了新的生活。
后来,他母亲因病去世,那一年他十四岁,被再次接回父亲身边生活。
失去母亲之后,他深知人生无常,因此对身边的人,尤其是他的父亲,更加珍惜。
所以,两年后父亲提及再婚时,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接受了。
他觉得只要父亲幸福就好。
毕竟作为儿女,他将来要工作养家,未必能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陪他。
刚刚高一的傅久九,为他父亲再婚做了许多准备。
他查了许多再组家庭的资料,也为自己做了很多遍心理建设。
继母一般都不会喜欢丈夫前任妻子的孩子,他心里很清楚。
所以,陈梦菊不喜欢他,讨厌他,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他接受了。
甚至于,与继母带来的孩子相比,他在家里的地位慢慢变得尴尬而微妙,他也假装没有发觉过。
他一度安慰自己,也许这已经是再婚家庭里比较理想的相处状态了。
他从没想过因为这些事情去闹不愉快,毕竟任何人重新开始一段婚姻都很不容易。
爱是很好的东西,他希望父亲可以有。
在这个家庭里不被重视也没有关系,他自己肯定自己就可以。
而且,将来的他也会拥有一份很美好的爱。
在这里缺的,总有人可以补给他。
傅久九像他母亲希望的一样,成长的十分好。
爱笑,很甜,看似没心没肺。
直到后来,他无意中听到父亲和继母的争吵内容,才知道,原来父母离婚的根源竟然就是继母。
知道这些的时候,他十七岁。
那晚,他偷偷溜进墓园去看望母亲,在母亲墓碑前压抑着哭了一场。
他其实很胆小,怕鬼,怕未知的东西。
但那一晚,他眼里只有全心依赖的母亲,竟然没有觉得害怕。
他其实很听话,想长成母亲最喜欢的样子,可最终还是没能长成那样。
十岁那年,父母离婚后,母亲半蹲在他面前,仰着头含着笑对他说,爱情是很美好的东西,只是她自己没经营好。
这句话贯穿了他十到十七岁的整整七年,却在十七岁那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彻底粉碎。
爱情可能有很美好的一面,但他还未及看到,便先看到了背叛,碎裂与丑陋。
他最最珍爱的父亲,从此变得丑陋不堪。
如果,如果那么美好的人和情愫终究会化为丑陋的话,那么,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贪图那片刻的享受,来换取漫长岁月里的相看两厌。
或者说得更残酷一点,明知道它极可能会变质,为什么还要为了那片刻的温暖,就把自己的灵魂献祭出去,以致最终支离破碎?
傅久九开始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和绘画上。
一满十八岁,他就离开了父亲和继母的家,回到了他母亲留给他的这套房子里,一个人生活至今。
他的生活过得很简单,只有工作和绘画。
也只有做这两件事的时候,他那缺失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才会回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工作对于他,心理上的需求或许比其他方面更大一些。
所以,他才会这么快就把找工作这件事提上了日程。
听筒里远远传来小孩子叽叽呱呱的声音,傅久九回过神来:“找我有事?”
“那天说的那件事儿,你考虑的差不多了吧?”陈梦菊含着笑问。
“什么事儿?”傅久九问。
“不是说了要给鹏鹏投资个咖啡厅吗?”陈梦菊说:“这次不多,只要两百万就够了。”
这次?两百万?不多?
傅久九觉得好笑,回复得却很平静:“我没钱。”
原世界里,傅久九大学毕业后,进入杂志社工作,那时候他父亲的超市早已倒闭。
因为职业原因,他在穿衣打扮上十分用心,这也给了别人一种收入十分丰厚的错觉。
陈梦菊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停向他伸手要钱。
傅久九没有直接给过她,如果真有什么难处,他会转给他父亲。
除此之外,他每个月都会定期给他父亲一笔钱,算是履行他为人子的义务。
如果说他对那个家庭,还有多余的温情的话,那么,那点温情也只在他五岁的弟弟傅言身上了。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陈梦菊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小九,你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有。”傅久九敲了支烟点燃,慢慢吸了一口,看着烟圈儿缓缓地溢散开。
离婚的事情他没打算瞒着他父亲和继母,就算林郡生气也没办法。
让吸血鬼能够停止吸血的唯一办法,就是要让他明白,自己已经无血可吸。
“林家有的是钱,两百万算什么?”陈梦菊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你也说了是林家的钱,”傅久九笑笑:“跟傅家有什么关系?”
“我以前怎么教你的,怎么又犯糊涂了”陈梦菊耐心地循循善诱:“你和林郡结了婚,那就有一半是你的啊。”
傅久九追着烟圈的眼睛眯了眯,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和林郡离婚了,没钱,”他平静地说:“林家的钱别说跟你了,就算跟我也不再有任何关系,还是别想了吧。”
“小九……”傅久九直接挂了电话,将那句话彻底打断,然后关了机,随手丢到一边。
他重新伏案作画,紧紧抿住的唇角过了许久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直到中午,他才把画稿全部完成,发到了常青的邮箱里。
从书房走进客厅的那一瞬,他忽然有些迷惘。
想到晚上要到林郡母亲家吃饭,更是难免焦虑。
他穿过来这么一阵,虽然每天强作镇定,但事实上,心底的焦虑与不安从来没有减退过。
不是因为失去了什么或者改变了什么。
无论哪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没有特别强烈想要留恋的东西。
因为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所以也不会害怕或者惋惜失去什么。
尤其这个世界中,整体格局几乎和原世界一样,他闭上眼睁开眼,如果非要骗自己还生活在原世界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
窗台上那簇向日葵,因为有了水分的滋养,似乎比昨晚更精神了。
这种花,他以前从来没有买过,他个人更喜欢玫瑰百合洋桔梗这一类……
无论如何欺骗自己,变了就是变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家里,出门也是熟悉的环境,偏偏他随时都有翻车的风险和可能。
他不知道祁洛说过和他一起过的那些话,不知道他父亲搬了家,不知道傅久九去会所不点人……
他不知道的太多。
他并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
*
下午四点钟,傅久九刚收拾好,林郡便准时到了楼下。
临出门前,傅久九又对着镜子练习了片刻,选出了那个看起来最乖顺的微笑。
林郡正站在单元门口,长身玉立,米色风衣衣角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他昨晚离开的时候似乎很生气,但这会儿又完全看不出了。
傅久九打开门,才发觉外面下了毛毛雨,雨丝顺着单元门缝隙,直直地往他脸上扑。
他被风吹得眯了眼睛,单手撑门,对林郡说:“我上去拿把伞。”
“别。”林郡在风中靠近了他,傅久九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他握住了腰:“别去了。”
他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往外走,一手揽着他的腰将他包进自己的风衣里,一手挡在他的发顶为他遮风挡雨。
傅久九迅速被林郡身上蒸腾的热气与淡淡的香水味儿包围了,仿佛这天地之间,仿佛这风,这雨,这空气,全都是他。
他糊里糊涂就被带进了车子里,林郡照旧把手挡在他的头顶,将他按进了座椅里。
车子前后部分被隔板挡住了,林郡俯身为他系好安全带,两个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了一起。
傅久九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口鼻还有感官几乎都被他恶意地侵占。
林郡身上真好闻啊,他想。
海水,阳光,青葱的树木与草坪,通过味道,生机勃勃地传达到他的大脑中。
这是让人充满喜悦与希望的味道,让人舒服,又让人放松。
明明也有别人用这款香水,明明那么相似,可却偏偏完全不同。
那极淡极淡的香味儿与林郡的体温融合在一起,仿佛起了化学反应般,成了独独的一份。
他压着呼吸慢慢嗅了一口,又在心底重复了一遍:怎么这么好闻?
可下一刻,林郡就俯身在他耳边,低沉的嗓音敲得他耳膜发麻:“傅小九,你真好闻,怎么这么好闻啊?”
傅久九惊呆了,张大了眼睛看向他。
然后,他的手被便被抓住了。
懵懵懂懂间,一枚被握到滚烫的金属环被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傅久九垂眸,半晌反应过来,他被他重新戴上了那枚婚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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