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在河边洗手是不会将身体重心移到某一侧去的。因为河面太低,必然蹲下,单腿在曲起的状态下承受全部重力,比站立时还要难受。
但凶手这样做了,只有一个可能。
他的左腿有问题。
在一月的冻土河岸边,要处理两个成年人的尸体,此人与胡燃仍然选择了挖开坚硬的土地埋尸,而不是轻松很多的河中抛尸,这说明他们力量足够强大。
胡燃尽管年轻力壮,却自小没干过重活,要迅速挖出那样一个深逾半米的大坑,他不可能是主力,也就只能仰仗另一个人。这也恰恰解释了,为什么胡燃紧急之时还要将铲子扔掉,因为上面主要都是那个人的指纹。
这个人身强力壮。
如果他的左腿是临时受伤,他是不可能迅速完成挖坑的,左腿的不正常必然已经经年累月使他习惯了。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与胡燃一家相熟、左腿长期不正常,但十分强壮的人。
当谢染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便迅速开始在秦浩然搜来的那堆资料中搜索,直到找出了十五年前的一个新闻网页。
“希林制药发生重大责任事故,厂房爆炸致两死一伤”,东林晚报官方网站,新历2019年7月28日。
这则新闻将相关当事人的信息都做了模糊处理,但是在四个月后,关于责任人员犯重大责任事故罪的判决书中写到:致张某、胡某某死亡,许某某重伤二级。
“许某某”仍然没有更详尽的信息,但是当谢染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直埋在脑海深处如压箱底般的回忆一股脑地涌上来。
新历2019年11月,谢染十一岁,上初一。
那年冬天,东林冷得很早,谢文祥出奇得忙。
谢染彼时对法律没有多大兴趣,她喜欢音乐和文学,目前在与英国高中对接的中学里过渡,被安排了大量的私教课程。相比之下,爸爸手中的法条干枯又无趣。
她有时会听见书房里,一向温文尔雅的爸爸的怒吼,听见“希林”、“人命”之类的词语,会像个大人一样摇摇头,心想:法律使人凶暴。
那天早上,孔知音送她去上学的时候说,今天晚上自己有事,拜托了宋卓伯伯去接她放学。
谢染很黏孔知音,既要表现得懂事,又想暗示出自己的不开心,“既然你有事,我就自己回家,不要麻烦别人。”
孔知音没有像以往那样猜到她的心,一反常态地非常严肃:“没看到宋卓伯伯或者陈岚阿姨的话,就一定不要出校门,记住了吗?”
谢染不知道她最近为什么这样严格。孔知音是个很自由散漫的人,且不喜欢外人打扰,连家里阿姨都打发去了姑姑那里。对接送谢染上下学这种事,她一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放学时,阴云浓重却憋着不肯下雨。谢染站在校门内侧小跳,后悔自己今早趁孔知音不注意少穿了一条秋裤。她从小就招人疼,不一会儿就被门卫大爷请进屋里去吹空调。
等了约莫半小时,一个满脸写着不高兴的姐姐来敲门,说是来接谢染。
谢染猜到了她是宋情。
十一岁的谢染在美的鉴赏方面耳濡目染,但小孩子的评价标准仍占大头。因此,即便现在想来,当年的宋情已经颇有气质,发育得与兴源的土豪风格毫不沾边,但谢染是不看在眼里的,她只觉得这张脸乃至这整个人,都使她不愉悦。
毕竟,虽然太久没见过,但对宋情的印象还停留在鱼塘边被她欺负的时候。
谢染从小就记仇,她坚决表示不认得这个姐姐。
谢染说:“妈妈说了,我只跟宋卓伯伯或者陈岚阿姨走。你是哪个?”
宋情不耐烦地拽她,“宋卓是我爸,陈岚是我妈,你说我是哪个?”
谢染躲过她的手,躲到椅子后面去:“那你就哪个都不是嘛。”
门卫大爷在一旁哈哈笑。
谢染一直闹到宋卓从车上下来,亲自到校门口对她挥手。她一阵风似的略过即将到达忍耐极限的宋情,扑到宋卓的怀里。
宋卓将谢染送到一个音乐工作室,孔知音在那里。车子在马路一侧停下的时候,谢染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马路对面等待自己的妈妈。司机想送谢染过马路,但被宋卓拦住了。
在宋卓的要求下,宋情成了谢染的护花使者,她不情不愿地走在车开过来的左侧。谢染习惯性地去拉身边人的手,但宋情离得很远,且并不打算给她拉。谢染是个有骨气的孩子,于是她抬起来的手继续上举,向对面的妈妈用力挥了挥。
两人走到路中间停下,宋情自动从谢染的左边换到右边去,却还是隔得那么远。
孔知音像是看出两个孩子闹别扭,笑了笑,手拢在嘴边大喊:“宋情,谢谢你照顾小染!”
三人之间只隔了三条车行道,声音传得很清晰。宋情似乎觉得尴尬,摇摇头,又一颔首。谢染也尴尬,见眼前的车辆都走没了,便立马迈步冲向妈妈。但就在这时,原本应当在路口另一侧等待绿灯的一辆大货车,像是不受控制一样加速冲了过来。
宋情眼疾手快,一把将谢染拉了回来。但是货车并不是直着开过来的。车轮在柏油路面上摩擦出了骇人的声响,货车边加速边跑偏,开出了漂移的效果。
货箱朝着这边甩尾的时候,谢染听见宋情大喊着“阿姨”,但是没有用。
谢染呆呆地望着货车冲过去,紧接着,原本站着妈妈的地方就没有人了。货车撞在行道树上停下来,路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钻入耳,不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
但是谢染什么也没看见,她再也没看见妈妈,也没看见血。
宋情背对着那辆货车,就在马路中间,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挡住了她全部的视线。谢染用力挣脱了几下,但宋情抱得很用力。
如今,谢染已忘了宋情到底抱了她多久,恍惚记得她一直在哭,眼泪和鼻涕脏了宋情上万元的大衣。
但她记得警察来到现场,将那个货车司机架下去的场景。
那人的左腿是瘸的,从膝盖开始向外侧弯折一个可怕的角度。
那人是四个月前,希林制药爆炸案的受害人之一,重伤之后左腿留下了永久残疾。
那人说,他不是故意的。
谢染回忆至此,喝了口红茶,情绪波动不大。她轻轻念出那人的名字:“许茂才。”
与胡燃一家相熟、左腿长期不正常、十分强壮。一个少见的,也可能是唯一的,符合所有要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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