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秋佳节,寿阳县的长街上商铺鳞次栉比,行人比肩,车马如织。
说起来,寿阳县原本只是西州首府太仓下辖的一个小小县城,二十年前,一群人来到寿阳县内大兴土木,建起了恢弘的府邸,从此今上的兄长晋安王便在此定居。
因着要供应王府的一应吃穿用度,清贫的寿阳县殚精竭虑,广招远近的能工巧匠。货品南来北往,商贾进出频繁,县城倒因此繁荣起来。王府养肥了一批富户,苏家就是其中之一。
离长街不远的苏府,亭台楼榭掩在一片树影秋光之中。西边的院落,房屋小巧玲珑,飞檐上翘。檐下的横排窗紧闭,窗后还垂着厚重的布帘。
屋子里忽然响起极清脆的碎裂声。
外面的走廊下,立刻有个穿青色比甲的婢女匆匆小跑而来。她径自掀开布帘进去,叫了声:“小姐,怎么了!”
“采绿,我没事。”坐在榻上的人回答。她裹着床被子,只露出脑袋。脸上未施粉黛,一双杏眼仿佛盈着春水,檀口像染了樱桃汁,肌肤吹弹可破。整个人如同大雪中破出的一簇红梅,艳丽而又莹洁。
近来天气转凉,苏府上下都换了秋衣。但苏云清特别畏寒,屋中早早就烧上地龙,还用了炭盆,青天白日都不敢开窗。大概还是觉得冷,这才又裹了床被子。
采绿看了看地上碎掉的茶盏,俯身去捡。
苏云清一阵肉疼,这只琉璃盏是她最喜欢的,能值不少钱呢。
采绿收拾好,从袖中拿出一张帖子递过去,“奴婢刚才去门房,王府下了帖子。”
“嗯?义兄不是出游了吗?”苏云清伸手接过。
“是新王妃亲下的帖子。”采绿强调。
三年前,老晋安王去世,世子承袭了王位,就是现在的小晋安王朱承佑。朱承佑日前刚刚娶妻,隔日就撇下王妃独自离家远游。他一向是游戏人间的性子,不怎么把规矩礼数放在眼里。但这般冷落新嫁娘,换了谁都会不开心。
而苏云清跟朱承佑的结识,就要从头说起了。
据采绿所述,苏云清出身于锦绣繁华,汇聚天下好物的江宁织造府,是家中的嫡幼女。几年前,苏父开罪了皇上,被押入京城审问,苏母吓得生病,卧床不起。后来苏父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苏母哀伤之下,也随苏父而去。偌大的家业被异母的哥哥姐姐们分了个精光,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不肯留给她。
好在有位故人把她接到京城照料。三年之后,她嫁给了那个人。
可成亲不到一年,她就被休了。
其中的曲折过程,采绿并未多言,总之她们主仆无处可去,想着来西州投奔族亲苏家。路上又被一伙歹人打劫,苏云清失踪了,所幸被朱承佑给救回来。
她醒来后,往事只剩零星记忆,自己失踪期间发生了什么,更是不知。所以本来凄风苦雨的一段身世,于她而言不痛不痒,听完后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倒是跟她一起长大的采绿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她还反过来安慰:“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忘了。”
身世的事就此揭过。
苏云清听闻朱承佑是个风流浪子,府里姬妾如云,生怕他要自己以身相许好报答救命之恩。她苦思冥想了一天一夜,提议拜把子,日后听凭差遣。朱承佑爽快地答应了,平日里有事没事就带着她到处寻欢作乐,导致坊间流言四起。
苏云清对自己的名声早就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在乎。但对于来自京城,出身高贵的王妃来说,她大概就是不守妇道,不重名节,有辱斯文的那一类女子。
这趟鸿门宴,推自然是推不掉。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苏云清抬手按住额头,只觉得脑壳疼。近来她大概时运不济,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
苏家家主苏伦两个年长的女儿已经出嫁,家中唯有一个幼子,没有得力的榜首。苏云清来了之后,主动跟他学做生意,许是有些天赋,半年就有模有样了。上个月,苏家在北边的马场出了事,苏纶将家中诸事托付给苏云清之后,带人前去处置。刚才负责跟他联络的婢女采蓝来报,苏纶在北境失去了踪迹。
西州是大昌的西北门户,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古今兵家必争之地。大昌常年与强大的土默特部对峙,双方时战时和,关系微妙。前段时间,土默特部一骑突袭重镇同府,守将潘毅为了保护百姓撤退后方,失手被俘。
而苏家供应西州东胜军的马场,恰好就在同府附近。
苏云清越想越怕,惊得掉了茶盏,才有开始的那一幕。
“采蓝,这件事先瞒着婶婶。再多派些人出去打探消息,尤其是来往大昌和土默特部的商队,花多少银子都无妨。”
“是。”采蓝退出去。
苏云清在屋中走来走去,苏纶常年往来边境,经验丰富,身边又有高手保护,一定不会轻易陷于险境。可眼下音讯全无,着实令人担忧。如果朱承佑没有远行,苏云清还能找他商量一下。现在无人可以仰仗,她告诉自己,最要紧的是不能慌。
说是不能慌,可手指却抖得厉害。
采绿上前握着她的手,轻轻往里呵气:“小姐是不是觉得冷?一会儿奴婢再给您添个炭盆。”
采绿从小就在江宁织造府,一直照顾苏云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小姐到底改变了多少,甚至可以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从前的小姐,被保护得太好了,如同养在温室的娇花,经不起风浪。这大半年来,小姐失去过往的记忆,反倒迅速成长起来。
可她知道小姐无数个夜里的辗转反侧,秉灯夜读所下的苦功。
失去记忆的迷茫和害怕,也许旁人都无法体会。
她曾无比感恩姑爷把小姐接到了身边,免了她们主仆二人颠沛流离,无家可归。但小姐太依赖,太相信姑爷了,天真地以为只要在他身边,就永远会有人为她们挡风遮雨。
直到现实狠狠地打了她们一巴掌。
苏云清慢慢镇定下来,走到书桌前坐好,让采绿过来磨墨。
她写的字,不是闺阁女子常用的簪花小楷,反而走势强劲,自成风骨,见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夸有大家风范。
苏云清写完,像往常一样拿起纸欣赏,“采绿,我的字如此好看,到底是谁教的?”
采绿仿佛被噎了一下。这字是当初姑爷还在江宁时手把手教的,然后小姐又经年累月临摹他的字帖,学了七八分像。连姑爷自己都说,有时分辨不出小姐和自己的笔迹。姑爷的墨宝,在才子遍地的京城都能排得上号,他写的青词更是频得皇上称赞。可采绿哪敢提过去的事,“姑爷”二字更是禁忌。
苏云清也不是真心想问答案,自顾说到:“嗯,跟老师无关,应该是我太优秀了。”
采绿:“……”
“把信送出去吧。”
*
晚些时候,苏家主母邹氏带小儿子苏聪到访。邹氏生得慈眉善目,身量娇小,因为缠足行动很缓慢。
苏云清扶她上坐,“婶婶怎么过来了?”
邹氏笑着说:“前些日子托云想阁给你作的秋衣,今日刚好送来。你快瞧瞧,合不合心意?”
几个婢女手捧着衣裙逐次上前,那些裙裳用料讲究,绣花式样精美时鲜,比起高门大户的也毫不逊色。苏云清忙说:“婶婶总给我做新衣,箱笼里都塞不下了。再说,我平日也穿不上这些。”
为了行动方便,她出门一向穿轻便的男装,漂亮繁琐的女装都束之高阁。
“女儿家爱美,你正是如花的年纪,哪能整日穿男装。”邹氏拉她坐在身边,“我两个女儿出嫁以后,家里就冷清多了。幸得有你,我还能张罗张罗,千万别跟我客气,显得生分。”
苏云清乖巧地点了点头。邹氏身体不好,苏纶的事她不敢透露半句。
苏聪见状,立刻跑过来,硬要挤坐在她们之间。
邹氏随了他,“这孩子,真是拿他没办法。”
苏聪今年十岁,小模样儿生得招人喜欢,脖子上挂着金玉打造的长命锁,手里还捏着个糖人。他是苏家独子,又是邹氏夫妻上了年纪才得来的,疼得跟眼珠子一般,平日舍不得打骂,千依百顺。
自从苏云清来到苏家,苏聪就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还想尽办法捉弄。两个人打打闹闹,本也相安无事。只是前些日子,苏云清被臭小子逼急了,抓他在膝头,朝着小屁股一通“啪啪”地打。
当时苏聪被打懵了,飞奔回自己的房间,半日不肯出来。苏云清还担心他事后向邹氏告状,结果却不了了之。
那以后这小子倒是消停了不少。
此刻,两个人互相做了个鬼脸。苏聪撇开头,“哼”了一声。
邹氏见惯不怪,径自问苏云清:“听说王府给你下帖子了?”
苏聪忙竖起耳朵听。
“王妃叫我过府叙叙。”苏云清尽量说得轻松。
邹氏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像对外间的俗事漠不关心。但毕竟活过半辈子的人了,其中的关窍哪能不知道。
苏云清在苏家,上下都尊称声三小姐,但她毕竟不是邹氏所出,也不好多加管教。她跟小晋安王成日混迹在市井间,名为义兄妹,但传出了不少污言秽语。小晋安王是个混不吝,不会在乎一个女儿家的名声。可王妃必是听进那些流言,加上被新婚夫君冷落,要找她立规矩了。
“我交代倩姐儿一声,必要时候,让她帮帮你。”邹氏说道。她口中的倩姐儿是如今晋安王府最得宠的姨娘陈倩倩,也是苏纶的亲外甥女。只要她怀上个一男半女,侧妃的位置是跑不了的。
苏云清知道邹氏是好意,可陈倩倩未必愿意为了她跟王妃正面对上。她也不不想麻烦别人。
“婶婶放心,我会小心应对的。”
邹氏又坐了一会儿,就带着不肯安分的苏聪回去了。
他们走后,苏云清回到房中。苏家上下都对她很好,可太好了,她又十分不安,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
采绿端了水来给她净手,特意往水中滴了两滴桂花露,屋中顿时飘散着怡人的香气。
苏云清夸到:“这桂花露真香。”
采绿却有点丧气:“顶级香露制作起来颇为费事,咱们随身带的只剩这一瓶了。”
苏云清叹了口气。这桂花露不仅香气独特,据说还混入了几味名贵的药材。用它洗发,发丝便柔顺而乌黑。用它沐浴净手,皮肤便愈发白皙细腻,着实是好物。
“都怪奴婢没用,香露的方子奴婢没记住。请小姐责罚。”采绿说着就要跪下去。
苏云清连忙托住她的手肘,“没什么大不了的。换个普通的就是了。”
采绿还是很沮丧,“我们从京城离开的时候,原本带了五辆马车的行李。路上丢了一大半,剩下半辆马车的东西也用得差不多了。今天小姐又摔了一个御赐的琉璃盏……剩下那个,就凑不成对了。”
苏云清:“……”
五辆马车?怎么听起来非但不仓皇狼狈,还有点招摇过市?难怪被贼人惦记上了。采绿这丫头衣食住行处处都要讲究,想来自小在江宁织造府长大,一直都是这般精致的做派。
可寿阳到底不比京城或者江宁,条件所限,很多东西买不到。用完或者弄坏,就真的没有了。
苏云清觉得自己有点败家,赶紧换了个话题,“我听义兄说,王妃是从京城来的。你可听说过?”
采绿点头,“据奴婢所知,王妃是上官家嫡出的五姑娘。上官家在前朝的时候出过宰辅,如今虽然大不如前,但王妃的父亲上官晏大人仍是天子近臣,颇得信任。王妃还有个在宫里做妃子的长姐,着实不好惹。”
“她长得如何?”苏云清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采绿顿了顿,“应该很美。王妃有京城双姝的美名,才华也不可多得,是真正的名门闺秀。”
苏云清歪着脑袋,“既然如此,就算她为难我,我也忍忍。”
采绿不明所以,苏云清描补了一句:“我对美人心软,而且生气容易长皱纹的。不好。”
采绿还在想,小姐心疼一个外人做什么。那头苏云清已经揽镜自照,嘴里嘟嘟囔囔的,“哎呀,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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