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令臣拱手道:“多谢福王殿下夸奖。”
朱启洵冷笑一声,转身坐在榻上,“本王要怎么杀太子,你倒是具体说说。”
“臣以为,若想做实太子通敌叛国,一定要用土默特部的人。他们在京城,肯定潜有不少探子,只需利用他们,造成太子不满殿下和贵妃娘娘更得圣宠,怕您威胁他的储君之位,欲联合土默特部除掉您的声势即可。”
“高啊,本王如今人就在西州。”
“但土默特部肯定不会白白帮殿下,一定会有交换条件。也许是土地,也许是城池。”梅令臣说。
朱启洵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我大昌地大物博,分他们那群蛮子一池半城,也无不可。只要本王能除掉太子这个眼中钉,一切都好说!你负责去安排,本王配合你行动就是了。”
“是。”梅令臣拱手,“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去吧。看好你心爱的小美人,别又被什么虎啊狼啊的叼走了。到时不一定能有全尸呢。”朱启洵勾起嘴角,言辞污秽,周围的随从都跟着坏笑起来。
梅令臣依旧行礼,转身下楼。
朱启洵看着他下楼,勾了勾手指,身边的一个随从上前:“殿下有什么吩咐?”
朱启洵曲起一条腿,一口把一杯酒喝下去,“给我盯着他们。若有什么异样,随时向本王禀报。”
“殿下是不信梅大人?”
朱启洵斜了那人一眼,嫌他多嘴。那人噤若寒蝉,连忙退后。
梅令臣下楼,直直地走到茶楼的门外。阳光刺眼,他的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还有血丝渗出来。刚才朱启洵看似轻拍了拍,掌中却是用了实力的。朱启洵自小跟着禁军教头习武,自然知道怎么伤人于无形。让他顶着这样的脸出来,也是为了羞辱他。
在朱启洵的眼里,他就是一条向上位者摇尾乞怜的狗。
躲在暗处的飞鱼卫之首慕白看不下去,要出来,梅令臣抬手制止。
他是没受过这样的屈辱,纵然在太子面前,因为有老师护着,太子也不敢肆意妄为。与虎谋皮,便要有所牺牲。其实杀朱启洵不难,倾飞鱼卫之力,足够让他横尸街头。但整个计划就会变成一张废纸。
梅令臣的心里有一只被锁链套住的野兽在嘶吼,他紧紧地握着拳,手指嵌入掌心里,越痛越让他刻骨铭心。他回头看了一眼茶楼,擦掉嘴角的血迹。今日所受的屈辱,他日必定会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他回到马车上,刻意侧着脸,不想被发现。但苏云清仍是察觉了他的异样,蹲到他面前问:“你怎么了?受伤了?”
梅令臣不说话。
苏云清连忙去包袱里翻出一瓶膏药,还有纱布,“这是我一直用的玉肌膏,清热解毒的,敷上去会好些。”她用纱布蘸了点膏,伸出手要给梅令臣敷上,梅令臣却不动声色地别过头,“我没事。”
苏云清跟着他移到另一头,坚决地说:“不行,必须涂!别糟蹋自己。”
梅令臣看着她,目光浮动,没再拒绝。
苏云清认真地敷药,怕他疼,时不时还凑上去吹一吹。凑得近了,男人身上的味道都清晰可闻。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是一种君子和隐士的香气。她的心没来由地乱跳,呼吸不稳,但竭尽全力定住心神。
这伤其实并不轻,白玉一样的脸颊,血丝道道,还有点发肿。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对着这么一张脸,也下得去手。
梅令臣只觉得如兰的呼吸轻拂在面庞,心里的猛兽慢慢地退回阴暗里。好像他仅有的几次受伤,都是她帮忙包扎的。那时她也不问为什么,只是眼睛红红地包扎好,把他像个孩子一样地抱到怀里。
这世上,好像只有她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弱小而无助的孩子。
只要有这样的温存,他就可以披荆斩棘地走下去。
“刚才那些人是你的仇家吗?”苏云清问。
“不算。”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官场上的事。”梅令臣只简单地说了几个字。
苏云清坐回自己的座位,“这世上很多人汲汲营营,为求荣华富贵。先生看起来却不像是这样的人。”
梅令臣看着她,似乎无声地在问:为何?
苏云清低头收拾,声音很小:“只是感觉,先生更适合像陶公那样,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
大概见识到朱承佑的处境,加上她的前夫,亲爹好像都是官场上的人,所以她一直觉得,官场是会吃人的。她对家里当初的遭遇印象很模糊了,但是大厦倾覆也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情。家破人亡,家财散尽,就算曾是天底下最繁华的江宁织造府又怎么样呢。
这世上只有帝王才可以随意操人生死。但看朱承佑暗中筹划的样子,京城里的那位也并不是高枕无忧。所以互相攻伐算计,实在是太累了。
马车离开了小镇,继续赶路。
苏云清发现梅令臣在看的书,好像是西州的地方志,里面对各地的山川河流都有详细的注明。他们的计划是,先到同府附近的安平镇,然后再按照歹人信上所言,与他们取得联络。此去大概需十日,梅令臣规划的路线,基本夜晚都可以宿在城镇里。
夜幕降临,采蓝在关闭城门之前,进入了北边最后一座大城真定府。
真定府离寿阳县只有一日的路程,因为毗邻首府太仓,所以街道宽敞,临街的铺子也不少。只不过天黑之后,除了寄宿的客栈,救人的药铺,纷纷闭门谢客。
大概还是受到同府战事的影响,城中还有士兵在巡逻,遇到行迹可疑的人,还得过来盘问两句。
他们的马车,被士兵给拦下了。
士兵先是打量采蓝,觉得她有几分可疑,然后问:“你们是什么人?从何处来?为何趁夜入城?”
采蓝还在想说辞,梅令臣已经掀开帘子的一角,露出半身,“我是寿阳县的商人,和内人一同去北边省亲的。内人身子不太好,路上耽搁了,所以进城晚了。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士兵见他是个读书人的打扮,谈吐不凡,疑心去了一半。
这个时候,又看见帘子里伸出一只纤纤素手,似是挽住了男子的手臂,轻轻柔柔地说了一句:“采蓝,给军爷喝茶的钱。”
士兵虽然看不清里头的人,但听这婉转的声音,便知道定是个美人儿,跟这个书生倒也相配。又见婢女递过来碎银,收下之后,就放行了。
苏云清见他们也没细查,连忙放开了梅令臣的手,坐了回去。
她的脸颊微红,在心里不停问自己,你这么主动干什么?人家也没让你配合演夫妻啊。
采蓝驾车到城中的客栈投宿,上房剩下两间,下房剩下一间,采蓝付了钱,又让伙计帮忙把马车赶到后院去。大堂上只有两桌食客,见到他们进来,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其中一桌有位少女,看到梅令臣就露出娇羞的表情,跟身边的人低语什么。
苏云清道:“我看先生也得弄顶帏帽戴着,不然太惹眼了。”
这回还没等梅令臣说话,她自己上楼了。
这是在报白日的仇?
梅令臣轻笑了一下,跟着上去,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尚算雅致。不过是借宿一晚,其实他没什么讲究。他点亮烛台,坐在书桌前,静思了一会儿,咬破手指,滴入砚台里。
等磨好墨,他提笔写道:“学生泣血禀告恩师,福王突然出现在西州,想必欲趁皇上病重,联合土默特部之兵,攻打同府,直捣京师,与太子死战。学生留下与他周旋,愿恩师及早通知太子,好做防范。”
写完之后,他将信封好,压在灯台下面。
有一回,太子向天顺帝进献青词,但翰林院代写青词的那个人恰好不在,梅令臣毛遂自荐。从此有了在太子面前露脸的机会,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到天顺帝的赏赐。青词是祭天祷告之词,歌颂君王的功德,他写的那些极尽吹捧之词,被天顺帝在祭坛上大声又骄傲地念出来。
因此,他爬得很快。同期的进士还是庶吉士,还在观政,他已经入仕了。
尽管朝臣看他的眼神,嘲讽,轻蔑,不屑与他为伍,他不在乎。
只要可以握住权势,尊严、人格、名声又算得了什么。一个人连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人都守护不了,谈那些虚的有什么用?只要像福王一样,可以把这世间的一切都踩在脚底下,就算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周围照样有恭敬逢迎的。
可以说,权势就是尊严,是人格,是名声。所以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得死。
但太子朱启洛刚愎自用,只相信那些从小在身边的近臣,不会重用一个一无所有的布衣,所以梅令臣又把目光投向了内阁首辅张祚。张祚的女儿张雅南不知从何处知道他,总是差人暗中讨要他的墨宝。他故意漏了一张草书,被张雅南的婢女捡到,果然到了张祚手里。
梅令臣知道张祚看到那首《军中行》,定会来找自己。
“天兵偶不利,王气黯然收。六龙守沙漠,谁负为报仇。”
张祚果然对他青眼有加,收他为学生,明里暗里相护。张祚是首辅,一定会保太子的。所以这封信,只要能出西州,必定能到太子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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