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哈欠连天的木川像是喝醉了似的,原地茫然地转了好几圈,然后咚地一声向前栽倒,额头撞在墙上。晕头转向的小姑娘扶住床沿,努力平衡身体,感觉肩膀沉甸甸的,仿佛挂了个铁秤砣。
侧头一看,男孩子毛茸茸的银发正不偏不倚蹭在脖颈上,他揉揉眼睛,也跟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现在几点?”
微微上挑的靛蓝色眼尾泛着夜空的颜色,明明就是冷言冷语,但眸子过分清透,给人一种平静至极又充满生机与暗流的印象。保持昨晚熬夜刷剧坐在床边的姿势,两人磕在一起的脑袋自然而然分开,木川摸索着床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中午了。”
睡到炸毛的两小只默默撑着床板站起来,早已变成蓝屏的电视机被奇犽按下开关,唯姑娘动了动发麻的肩膀,耷拉着眼皮就要往卫生间走,被少年一把拽住衣领。
“给我回来!”他一巴掌糊在女孩子的脑门上,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走反了,你到底醒没醒?”
“熬夜太多会猝死,我们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黑发少女正色道。
奇犽扯了扯嘴角,跟着吐槽起来:“究竟是谁嚷嚷着经典桥段不容错过,大喊「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最后还把两桶爆米花全都吃完了。”
“那是杀手13号,不是我。”木川默默别过头。
“你还搞出来个外号,明明昨晚我都解释过那只是家族产业吧喂!”
黑发姑娘差点嗷的一声哭出来,她悲伤掩面:“你要是能早点告诉我会有人善后,处理尸体和痕迹,之前我也不用花五千戒尼去买麻袋了,说到底麻袋究竟是什么啊!仔细想想麻袋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吧杀手们根本不会为其他人考虑啊混蛋!弄得好像抛尸荒野才是正确的一样这是不对的——”
奇犽的额角滑下几滴大汗,他伸手揪住了女孩软绵绵的左脸蛋使劲拧着,语调甚至有些咬牙切齿:“难道你后悔帮我了吗?”
胁迫的气势像是蛰伏在岩石缝里的毒蛇,令普通人感到颤栗的恐惧感会从尾椎骨攀升至脑海。深蓝的双眸紧锁着对方的视线,不怒反笑的表情带着莫名其妙的邪气,若是寻常任务目标估计早就毛骨悚然了吧。
可惜小姑娘一点不慌,她用嫌弃的眼神瞥了他好几下,理所当然道:“你是在拿自己和麻袋作对比?还记得我送给你的巧克力吗?”
又跟巧克力有什么关系?
奇犽心想你说瞎话的本事真的牛逼,连威胁都感觉不出来,脑子肯定缺根筋。
屋内只能听见少女均匀的呼吸声,作为暗杀家族培养的未来接班人,银发少年早已习惯不发出任何会被捕捉到的声音,因此就连脚步和气息都轻得可怕。而她的眉毛舒展开,黑色的额发垂在绯红的眼睛前,继续用那种仿佛义正言辞的调调说话:“很甜对不对?正常人类拥有的味觉、感受、心情,你全都有了,这种生理反应和是不是杀手有关系吗?”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可当对上那双红艳艳的眼睛,灼人的明亮,深处却又沉着暗调的眼睛,再附赠上一个不容置喙的自信神情时,他才发现,跟对上其他人有所不同的地方。这更趋向一种鲜明的性格张力,跟火山爆发、地震海啸、冰山沉没有区别。
因为实际上,她眼里没有别的什么,没有厌恨恐惧,没有算计恶意,更没有藏着什么海水森林、阳光宇宙星星——
只有他自己。
“那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巧克力吗?”就好像在嘲笑他的踌躇一般,少女扬起下巴,任性又跋扈地露出笑容,“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想要去做所以就这么做了,你觉得很甜,感到开心,所以压根没有患得患失的必要。毕竟——你都已经吃下去了嘛。”
多么自由至上的冒险主义性格啊这个人。
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明明什么也不了解,不清楚,无法换位思考感同身受。奇犽却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再度雀跃的心脏起搏幅度,那是兴奋中夹杂跃跃欲试的情绪,仿佛有个魔鬼在耳边不断轻语着「世界那么大快乐就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管其他人的看法」「周游全国玩遍宇宙从我做起」……
“正好你今天没事对吧?有没有一直想去的地方?我们全都玩个遍吧。”
木川举起手臂挥了挥,握紧的拳头像一面小旗子:“为了慢慢变老而活着还太早啦,趁着年轻就要尽情去浪!”
那些人就只会说:你是我们家的继承人,必须做好职业杀手的本分,要训练,要电击,要抗打,不能交朋友。
于是负偶顽抗的叛逆心理冒出头来,少年抿着嘴唇露出与少女如出一辙的嚣张笑意,举起胳膊在半空撞上了她的,两人使劲碰了碰拳头,宛如瞬间构建了什么自由解放联盟。
“那你今天绝对跑不掉了。”他信誓旦旦地说。
梦幻旅行的第一站就是游乐场,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头一次做了符合他们年龄段的事情,戴着毛绒绒的猫耳朵发箍在整个场所里疯玩。奇犽拿着一把泡泡水枪满世界追着唯姑娘打,飞驰的激流勇进列车从头顶驶过,少年半截的运动裤边沿溅上了点点水雾,水珠从他的睫毛掉落,顺着脸颊划到下颚。
主干道路面一片水光扭曲了人影,木川凑过来把口袋里的草莓糖分给他吃,旋转木马前有人在做陶瓷涂色生意,两个孩子就合作把石膏娃娃画得五彩斑斓。他们并排走进鬼屋,骷髅头胡乱堆在过道上,银发男生一边解说一边展示给她看人体内部的脏器结构,背景音乐是凯西亚声线沙哑地唱着《Fallin out》。
能在舌尖留下甜味的冰淇淋火锅配上巧克力华夫饼,彩虹的软糖与毛毛虫面包烤到正好,在鼻尖散发出蓬松的香气。
家教很严的小少年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有一种无拘无束的随性感。他走路姿势的大小、系鞋带的惯用方法、从台阶上蹦下去时发尾轻扬的模样,像是在沙漠里挖掘宝藏,一点一点摸索前进,每得到一点便会产生填充心肺的喜悦。偶尔坐在木制长椅上喝冰汽水,他细密的睫毛就随着绵长的呼吸轻轻震颤,蓬蓬的银发遮盖脸颊,嘴角颜色浅淡。然后下意识用视线捕捉少女的动向,看见她和发放气球的布偶熊问好,拿着气球追逐一只白色的萨摩耶,连发梢都是软绵绵的弧度。
——“我家是暗杀家族,我是这代人中最被看好的那一个,大概是当作继承人培养吧。他们成天就只会说,你有那么好的资质,不要浪费之类的话。”
——“其实我也挺想和普通人一样出去玩,做其他孩子都会做的事情,然后交朋友。”
——“总有一天我要把大哥和母亲他们抓起来,肯定能换好多好多的钱,买小山一样的巧克力,住在糖果屋里。”
黑发小姑娘眨眨眼,接着把汽水杯的冰块在口中嚼碎,顺手将黄色小鸭的气球线递到他手心里:“反抗家长是大家都会做的事情,虽然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样的感觉,但一定很刺激。”
“你呢?”奇犽拽了拽小鸭气球,仰起脸看着它漂浮在半空,衬着远处的粉色摩天轮圆盘愈发明亮,“你家在哪里?”
“我没有父母,以前住过福利院,后来被人收养。”
汽水杯空空如也,木川晃了晃它,听里面的碎冰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再后来就到处旅行,学五花八门的技能,看世界上数不尽的书本,所以我其实是很强的哦。”
“诶。”
奇犽觉得对方炫耀似的表情很好笑,不自觉用像是在逗猫的调侃语气道:“你很强吗?分明连我都打不过嘛,力气也很小,肯定推不开我家的大门。”
“啊,就是你昨天说的黄泉之门?”
“第一扇门左右加起来4吨,第二扇8吨,第三扇16吨,第四扇32吨,以此类推,第七扇门有256吨呢。我现在能推开第三扇,不过我老爸和爷爷都能全部推开,强得变态吧?”
“那你回家好累啊。”唯姑娘扔掉汽水杯,抱着爆米花桶不禁感叹,“这种门是什么材料做的呢?听起来就很贵……实在推不动的话,你也可以坐飞艇进去,或者飞檐走壁,枯枯戮山很大对吧?场地出租搞海贼的篝火晚宴,绝对赚钱。”
“哈哈,你关注的点好奇怪啊——”
普通未经过锻炼的身体,普通的家庭关系,普通的旅行者故事,除了脸和思想,她像是炽热发光的小恒星正不顾一切地熊熊燃烧着,虽然不如太阳刺眼夺目,却带着毁灭世界的劲头,风流浪漫地四处漂泊。
这种危险的性格正是男孩才会有的,极少见到女生热爱冒险与新奇的一切。是谁影响了她的生命和梦想呢?绝不可能是先天而成的信念,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人,潜移默化地造就。
“下一个!风俗酒吧一条街!大'保健和推拿套餐走起!”
奇犽:“……”
两个熊孩子纯粹为了玩耍跑遍巴托奇亚共和国里乱七八糟的街巷,不存在旖旎的情绪,不存在暧昧的举动对话,少年时期闪闪发光的情谊与交往使五月的春芒都变得璀璨无比。他们去蹦极,平分疯狂的喜悦,坐热气球,尝试用可乐做喷泉,在小吃一条街上买十份章鱼烧,扔飞镖破掉游戏的记录……直到少年的通讯器响起为止,两人都在持续满世界瞎跑。
奇犽按下按钮,避着人群接听电话,最后有些紧张地向她解释:“我大哥来接我了……他说想来看一下你,应该不会做什么的,我去广场那边找他,你就在这里等我好吗?”
“好啊。”木川点点头。
夕阳悬挂,天空一大片橙粉,她靠在长满常青藤的教堂侧面,天使壁画凹凸不平。唯姑娘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有个少年在训练场,静静地低下头,用军靴碾压一只幼猫,看它徒劳挣扎,最后变成一滩肮脏的肉泥。
“喂。”
思绪逐渐清晰,敏锐的第六感忽而察觉到破空之声,她立刻偏过头,躲开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刃,剑插在天使像的洁白翅膀上,正好位于她的脸颊右侧。
木川看着来人的面容,墨蓝发丝下的苍白容颜在阴影中掩住了半边五官,眉骨下的目色仿佛冬日寒风带来一寸一寸的凌迟感,金眸青年轻而易举地伸出右手抓住了她的脑袋:“被我逮到了。”
那种宛如要捏爆脑浆的力道,伴随着振聋发聩的回响,唯姑娘没有动,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啊,是飞坦哥哥。”
两人站立的位置恰好有个幅度不小的斜坡,因此哪怕青年在平日确实比她矮个几厘米,但这时却能完全平视。被称为哥哥的家伙嗤笑一声,毫不留情按着她的脑袋往后方的墙壁上砸了上去,金色的细长瞳孔看不出火气的痕迹。
少女的额角流下一缕鲜红的血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头部所遭受的重击还眩晕着无法说话,柔软的黑发垂落下去,掩住她大半的脸。带着一点怯生生的意味,像是丛林中被猎人吓到的山猫,老实听话地僵在原地。
——这家伙变弱了。
飞坦只能看见对方的嘴唇像是抽搐般动了动,然后动了动腿,他下意识用膝盖顶住,嘲讽道:“之前不是很能打吗?”
她抬起头,仍旧只能看清那一双在背阴处溢出流光的红眼睛,刚才那一点怯懦的畏惧早已无影无踪。这一刻,从少女浓艳沉淀到极致的绯色瞳孔中笔直迸射出的目光简直像一只未经过驯化的凶残猛兽。在夕阳沉下天际的瞬间,她猛地拔出藏在衣袖中的匕首,自青年的左耳飞速划过。
“叮——”
是匕首被打落的声音。
墨发青年好整以暇地躲过这一击,右手再度用力的掐住她的脖颈,阴鸷的眼神淬满了猛毒,手指过于用力以至于指关节都微微发白。明明能削掉猎物的头部,可他偏偏要以这样的方式一点一点折磨,木川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个人垂着脸用靴底碾压幼猫的模样了。
——为什么这家伙变弱了?故意的吗?
他没有丝毫放松,左手捏住了少女因窒息轻喘而抬起的下巴,视线在她光滑白皙的脖颈处停了几秒。那里好像有纹身符号一样的黑色数字,小小的,不仔细看是无法发现的。
Scp—166?
忽然脑内一阵眩晕,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促使他朝着这几个字眼狠狠咬了上去,咬穿颈部皮肤的牙齿还在往血肉的深处刺下去,血管被贯穿,滚烫的红色液体汇入口腔。少女疼得肩膀有些微微抽搐,她等了十秒,旋即慢吞吞地直起身体,将面前僵住的青年推到一旁。
“……果然副作用……还没……”
活动筋骨后,木川叹了口气,捂住脖颈受伤的流血口,平静地瞥了一眼躺在地面再次浑身麻痹的青年。然后不知道从哪找出来两条白色的手帕,一本正经地铺在他的脸上,像是在给死人盖白布。
“又被我放倒了,下次要继续吸取教训啊飞坦哥哥。”
看着对方利刃般狠狠瞪过来的金眼睛,少女双腿跨坐在他的肚子上摇摇头,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个难掩震惊的少年音从背后传来——
“你……他……你们在干什么?”
回过头去,只见逆着光的教堂小道口,一高一矮两兄弟正用一脸失魂的呆滞表情愕然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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