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不断的夏季雨水丝毫不见暂停,甚至规模变得更大,浓密的绿叶滴下承荷不住的雨滴,湿润、沉重的樟子树叶互相低垂地依偎着,通往车站门口的踏石也长出又厚又黑的苔藓,像是动物的脊背似的。
——“我要把这个孩子塑造成完美的女性……一个人不应该满足于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论物质或功课,都是相同的道理,父亲让你做所有喜欢的事情,但你必须听话才行,父亲希望你将来能成为日本第一的美人。”
——“将来浅井家培养出的孩子不仅拥有美貌,还会有完整的教育,丰富她的内涵,使她的内在比任何女人都美,这样上门的人就会络绎不绝。”
几对养父母都是如此,最后一任的家庭教育更是严格。要学习法语德语,借着音乐会培养音乐素质,练习钢琴,但所弹奏的曲子必须经过筛选,只能练习优雅的曲子,阅读方面也只能读古典小说,日本现代小说在禁止之列。除了必须读《克雷弗夫人》之外,为避免沾染头脑发达的男人气,养父让她远离政治和经济。
另外,还必须学习茶道和古式花道,但对于长呗、日本舞蹈等掺杂有鄙俗歌词的文化,并不鼓励接触。偶尔听见她口中的流行用语,都会被加以斥责指正。
所以现在这种在大雨中狂奔的举动也是被明令禁止的。
少女在青石砖的九拐八弯巷道里乱窜避雨,一只大白狗匍匐在篱笆下,平交道旁边的红色信号灯一闪一灭。木屐店、钟表店、服装店、点心水果店大小相同,适逢工作日的上班时间,街道上的人并不多。
用在养父母看来绝对属于粗俗一类的动作伸手掸落雨水,木川唯甩甩脑袋,像只被淋得湿漉漉的小狗那样蹲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
附近的花店店主忙着把唐莒蒲和矢车菊搬进店内,玻璃纸都被雨水浸湿了。因为下暴雨,天空有些昏暗,所有店铺都开着明亮的顶灯。
“啊啊,早知道就从奇犽家里顺一把伞出来了。”她默默想着绝对违背教育的词句,习以为常地提起衣摆拧了拧水花。
橱窗门前悬挂的风铃轻轻摇了摇,透明的罩与银色的铃铛相互辉映,清脆至极的声音穿透雨幕响起,飘浮的流苏随风摆动。
有人撑起伞从院中走来,倾斜的深蓝伞面遮住面容,只能看见全身的灰白色衣袍,随着距离渐近,人影逐步放大。
“喂,小女孩,你在等人吗。”冷不防的,对方沿着伞骨低头,露出那张轻快的面容,刚刮过的胡髭一片涩青,圆圆的棕色眼睛深沉、澄澈,他蹲下来和她对视。
没有心理准备的木川略微吃惊,身体后仰,睁圆了红眼睛,因着莫名其妙的反应动作,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哈哈哈哈哈哈你在干什么啊。”
青年毫不犹豫地指着她大笑起来。
作为时空旅行者,木川遇到过无数人,通常她不会以第一印象评断好坏,更不会因为对方的性格而心生厌恶。少女试图给自己找回场子:“我只是蹲累了想坐下来而已,你是店主吗?”
“不,怎么看我都不像是和这种店有关系的人吧。”说到自己的状况,男人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心情和眼神都变得随意起来,他摆摆手,“刚从多奇亚森林里出来,没坐热气球真是太对了。”
“这么说来我上次就是坐热气球穿过去的。”
听到她的话,对方的反应一下子热切了许多,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好玩吗?”
“还可以吧。”
“还可以哈哈哈哈……”
笑了一会,墨绿发色的男人停下来把脸转向橱窗内部,打量半晌,又转回来:“你喜欢这种风格?”
隔着玻璃窗,排列整齐的人体模特被顶灯照耀着,身上的男士西装也跟着闪闪发光,金丝纱线反射着雨水的亮色。
唯姑娘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很快不感兴趣地撇开头:“碰巧在这里避雨。倒是大叔,你都这把年纪了,老婆孩子想必都有,别搭讪了。”
“这把年纪……”
男人默然了几秒,看上去很受打击。他像是烦躁又像是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语调飘忽:“我说啊小姑娘,你要是继续呆在这里就真的会有搭讪的人过来啊,很危险的知不知道……你不走吗?”
“嗯。”
“那么我也在这躲雨吧。”
他将头靠在墙壁上,将下颔未刮干净的,胡茬稀疏的瘦脸转向橱窗,嘴唇稍稍撅起,犀利的眼神不再望向她。
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对她呕气,木川满脸小问号。雨仍然下着,天色暗沉沉的,不少服饰艳丽的女人站在远处的巷口张望,草坪边缘的树影上方是一片六月无限辽阔的雨幕。
想起旋律之前的话,沉默了一会,她不得不开口:“我要找地方吃饭了。”
“……”
“你请客我就走。”
“诶——”
意外地,青年不带讥讽的笑声又响起,他的个性就仿佛是万花筒一般,明朗的嗓音相较外表显得整个人十分年轻。用手指戳着台阶边的石柱,他把脸转向木川,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这么说,你知道古拉市的传统?”
当地未出嫁的女孩必须冠巾戴罩,将自己的脸层层包裹起来,而已经嫁人的女人也必须穿着长袍长衫,从脖颈到脚踝都得遮住,外出有男人陪同。只有像刚刚在巷口张望的那一类女人,也就是众人所谓的陪酒女或娼妓才会露出胳膊和大腿。
这是个对女性有偏见的城市。
“同一车厢的人告诉我了。”
“那还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知道刚刚就在路牌后面有多少人在往这里张望吗?你啊,不要以为自己很厉害就掉以轻心,出去玩也要保持警惕。”
“世界第一厉害也不行吗?”
“你不要太骄傲,什么世界第一厉害?你的处世态度相当不正确啊。”
男人一本正经的说教语调不但没引起木川的反感,恰恰相反,她觉得有趣。
“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也不知道那小子有没有长歪。不过男孩子就要放养,让他多出去历练。”他的口气像个预言家,语言似乎带着一种魔力,促狭的态度很容易让旁人心生亲切。
“你的名字是?”她问。
“金·富力士。”
对方哈哈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叫我金就好。”
*
这对奇怪的组合成了街道瞩目的焦点,穿着长袍的男人与短袖短裤的少女,也许人们会在心里暗自腹诽表示轻蔑,不过木川不在乎。金那种不带阴郁的开朗神情宛如高原上透明而稀疏的空气,单薄而清澈见底,他自然也不在意这种旁观的目光。
街边饭馆的庭院可以自由进出。在河岸荒草丛生的小径上,有一道禁止前进的栅栏腐朽倒地,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跨过去。
庭桥小河被人为导成折曲状,绕过草坪斜坡下方,形成一片沼泽,不见大朵大朵白色与紫色野生莒蒲的花,倒被无数细小的花与繁茂的树叶所覆盖,草坪斜坡因长年疏于照料而遍生各种杂草与花卉。
穿过草坡便到达了当地最著名的饭店,整座宅邸似乎在一年前转售他人,虽然曾经宣称要改建旅馆,预计今夏营业,但迟迟不见动工。也许是饭店的生意一直十分景气,整修计划也搁置下来。
“我看不见菜单。”木川扯了扯金的衣角。
柜台特别高,她必须要踮着脚才能勉强看见其中一部分的内容。而原本站在前面的青年挠挠头,有些无可奈何地弯下腰,将她用小孩子的姿势举了起来:“这样呢?”
配合地匆匆扫几眼,唯姑娘语速很快地说:“我看好了,放我下来吧。”
“不行。”
男人摇摇头,两只手抬着她的胳膊,像是举着什么小动物,义正言辞开口:“让你看个够,这叫领略高个子的感受,怎么样,十分难得的体验吧?”
后面排队的人忍不住大叫起来:“喂!你们到底点不点,不点就让开!”
“别吵吵!”金朝后面的人喊,他看起来仿佛是一个在闹哄哄课堂上举手的抢答学生,很任性地拔高嗓音,“就你话多!”
小姑娘木着脸说:“好了好了,你也很吵。”
这段点餐的小插曲过去后,两人在靠窗的一个软座前坐下,金一边啃着奶油脆皮蘑菇一边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指的是木川点的果汁。
“树莓?”
“哪一种呢?”
“我不知道。”
见小姑娘摇头,青年用叉子敲了敲盘子,随意而自由地介绍着这种植物:“是古拉市辖区内的东山上特有的紫色覆盆子,每年夏初都会从绿变紫,外表那层白色的果粉会吸引一种特殊的鸟类。”
“鸟?”
“白额棕煌蜂鸟,现在是猎人协会的保护动物之一,它的喙有这么长,脸颊还是渐变的红色。每年夏天它们都会翻山越岭跑来东山找覆盆子,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啊……”
木川唯原以为自己很会讲故事。
但在遇到这个人以后,她单薄的知识经验在他面前相形见绌,编造出来的谎言显然会被直接戳破,对方手舞足蹈描绘出的那个绚烂世界此刻正在闪闪发光。
“你的儿子不在这里吗?”
“唔,对啦。”
半开玩笑的,黑发姑娘捧着树莓汁,隔着紫色液体去看对面的人:“……假如你是我爸爸的话,我可能会超级生气吧,居然不把孩子带在身边什么的,很伤心的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杰那家伙不会的。”
他摆手笑着说:“养一个儿子就够了,生气啊……他还差得远呢,前几年我和朋友们一起做了个游戏,名字叫贪婪岛,有机会你也去玩吧。”
“金是游戏商人吗?”
“我是职业猎人啊。”
看着他认真反驳的样子,她放下杯子,抿了抿嘴唇,最终问道:“当猎人很好玩吗?”
“哈哈,这种事情——”他顿了顿,咧起嘴角,两排白牙露出来,爽朗的笑声再度响起,“你自己判断吧。”
看着男人吃完饭走远去拿伞的背影,木川忽然陷入沉默。
她曾经想象过自己父亲的模样。
他应该会教她保护自己,替她做南瓜灯,把她举起来看星星,给她解释很难的名词定理,看她喜欢探险,就告诉她山里哪些是毒蘑菇,怎么找最适合打水漂的石头,在她犯错的时候教育她,做对的时候鼓励她。
不是男孩节的游乐场无差别杀人犯,不是制造联姻武器的精明商人,也不是监视笼中雀的古板政治家。
而是像这样。
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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