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哪本著作中曾说过,害羞和打哈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橡皮鞋走掉泥,不下而又拔不出。当一个人莫名脸红,那么和他对话的人很容易就受微妙的氛围影响,也渐渐开始害羞。
归根究底是气氛的锅。
沐浴过后的少年身上还带着一股海水混合香皂的清爽气味,脚下的木制踏板吱呀作响,他所听见的潮声,是海的巨大潮流,与体内朝气蓬勃的脉动配合起来了。
这副景象,似乎在数年以前见过。又或者追溯到上个世纪,再上个世纪,甚至在还未演变文明的地质时代,可能永远都无法相连的某种东西,通过海风的潮气,像串珠那样一颗颗连接,把他们推到了一起。
“稍等。”酷拉皮卡终于抬起手,侧过身体打开背包,翻了一会,“这个给你,我留着饼干和矿泉水就好了。”
然而黑发男生还是愣愣地看向左下方的位置,酷拉皮卡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看清自己挂在背包带上的垂丝海棠护身符,他的脸瞬间又隐约有变红的迹象。
自顾自把草莓糖塞给木川,酷拉皮卡的目光游移了一霎,很快偏到海水的方向,没有直视他:“你抽到的签是多少号?这样在海岸边走非常危险万一狩猎你的人就埋伏在附近该怎么办奇犽不是和你一起吗他在哪?”
木川帝人:“……”
正当他打算回话的时候,忽然用余光瞥见一只横纹金蛛悬着长长的丝线垂在小方舱的屋檐下,黑发少年习惯性伸出左手对准它悄无声息地飞射火苗。很快,蜘蛛就变成一坨烧焦的灰烬掉在沙上,被风一吹,没了。
木川松了一口气,重新望向对方,认真听他说话。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只花里胡哨的红腹锦鸡从森林里飞出来,在木川默然的目光注视下降落到他的头顶,翘着长长的鸟尾,收起翅膀,用尖利的爪子拽住他的脑袋,非常满意地蹲下。
木川帝人面瘫着脸打算把这只红腹锦鸡扯下来,结果它居然死死勾住了他的发顶,如果强行拉扯,怕是要变成光头。
木川:“……”这一切都挺秃然。
如果是小型的鸟类倒好,但问题这家伙是雉科,肥肥一大坨,整只锦鸡坐在黑发少年头顶,甚至还要胖出一圈,尾巴更是长得离谱,起码有二三十厘米,远看着就像木川脑袋后面扎了一个发量堪忧的长马尾,还是冲天辫那种硬度的。
酷拉皮卡:“……噗。”
伴随着黑发少年脖颈转动,红腹锦鸡的脑袋也跟着面朝同一个方向,它的红肚皮和木川的红眼睛十分般配,怎么说呢,一上一下完全没有违和感。
“呱嘎嘎。”锦鸡欢快地叫着,挺着胸膛,显然心情很好。
……您怎么叫得跟老鹅一样呢???
木川帝人认命地耷拉着眼皮,实在不想吐槽。酷拉皮卡本来还在憋笑,见状也不遮掩了,蓝眼睛弯弯的:“我发现每次和你一起都会遇到有趣的事情。”
“可以,我也很荣幸能娱乐到你。”少年一本正经推了推头顶的锦鸡,它的身体顺着力道倾斜,接着又回归原位,反正就是打定主意不走,“谁能想到继铁塔遛鸭之后,我居然还要岛上养鸡。”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招鸡鸭欢迎的体质呢?!别人都是能和小兔子小松鼠对话啊!就迪士尼公主呗!然后轮到自己时变成大胖鸭和大肥鸡!还做什么反派干脆改行去当禽类养殖户好了啊混蛋!
酷拉皮卡身上那股沉重的空气总算散去些许,他终于又回到了17岁的年纪,那双蓝眸清澈得如同晴空般明朗,视线上下来回打量,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
能逗他笑,也算是一种成功吧。
“你这两天有受伤吗?”黑发少年平静的嗓音传入耳中。
微不可查地摇摇头,酷拉皮卡没有刻意去看木川的脸,他能想象出对方的红眼睛此时是什么样子。
闕静的海面与蓝天连成一线,厚厚的云层在日轮间穿梭,白色的贝壳泛着太阳,浪花徐徐打上岸。
“那就好。”
帝人少年这样说着,移开目光,前方的日光随着动作入侵视野,海风吹乱了他的短发,细碎的漆黑发丝里透着微微的银光,瑰丽的红宝石眼睛半垂:“再过几个小时大概会下雨,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我们?”
木川抬起下巴,这个姿势通常会显得傲慢,然而他却没有,仿佛只为了示意而已,指出奇犽所在的方向。
酷拉皮卡转过身,一下子就看清靠在不远处树干边的银发男孩,说不清出于何种心理,他原先悄然升腾的情绪此刻又无迹可寻。奇犽理所当然更早地看见他了,因此已经是敦促又不耐的神色,朝两人直勾勾地望过去,一副烦躁的样子。
“……我知道了,不过之前遇到了雷欧力,他还在森林里等我,所以不和你一起了。”
回过神来,金发少年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盯着木川又看了一会,阳光下对方的侧脸轮廓越发透明,就连细短的绒毛都清清楚楚,像只有漂亮皮毛的小动物。
木川帝人正欲开口,脑袋上的红腹锦鸡却猛地扇了扇翅膀,伴随着扑腾的动作,数根羽毛从面前掉落,带起的灰尘让他忍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
酷拉皮卡忍俊不禁地别过脸,左手在半空顿了顿,最后才象征性拍拍他的肩膀:“那么我先走了。”
其实他的手原本是想落在自己头上的。木川这么想着,莫名其妙开始迁怒于脑袋上的锦鸡。
……淦!这种奇奇怪怪的被嫌弃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全都是这只鸡的错!
视线里那抹金色慢慢消失在森林深处,帝人少年顶着奇犽仿佛要杀人的狠戾目光走回去,默默开口:“西索和大哥呢?”
“早走了,在你忙着聊天的时候。”
银发男生也嫌弃地瞥了一眼他脑袋上的锦鸡,毕竟远远看见它降落的全过程,没有询问的必要,但还是很气。
“伊路米和你说了什么吗?”察觉到微妙的氛围,木川下意识问道。
“没什么。”
然而奇犽并不打算回答,他伸手戳了戳不愿意挪窝的大肥鸡,深吸一口气,重新平静下来:“你的脑袋真的不沉吗?”
说实话,非常沉。
像是头上顶了一桶水。
帝人少年晃了晃头,感受这坨沉重的鸡在脑袋上摇晃,但它就是死活不肯松开。可能是红腹锦鸡随着他的节奏扭动的样子实在很好笑,尤其是炸开的翅膀还在空中扇了起来,一人一鸡成功合体,连眼神都完全相同。
奇犽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手指梳开额头旁边的发梢,有些失笑,但在没有手上动作遮掩的时候又将翘起的嘴角收敛:“之前不是说晚上要下暴雨吗,我们先去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吧。”
“你生气了?”黑发男生往前一步凑近。
对方呼吸一窒,很快又恢复常态:“没有。”
“我可以牵着你吗?”
“随便你。”
“要去找小杰吗?”
“不用。”
“和伊路米吵架了?”
“没吵架。”
“那就是因为我把你丢在旁边却和其他人说话?”
奇犽和木川眼神对阵,永远都是他率先败下阵来,被那双红眼睛盯得心不在焉,用了很大毅力才挪开视线:“……不是。”
他没有生气,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
等待了一会,目光兜兜转转又忍不住移回来,他在木川平静的视线中不自在地催促:“说好的你要牵我呢?”
……
这大概是木川唯的buff,在她平静看着某人时,就仿佛有一种气场,颐指气使也好,傲慢任性也罢,就连说谎时一本正经的神态都不像个正经反派。那种重重矛盾掩映下的真实让人无法产生误解,甚至有种微妙的危险引力。
两个小朋友重归于好,由浅及深的瓢泼大雨翻腾着雪白的气泡,远方天际金色的夕阳早已经沉沉落下,凝聚海面上漆黑一片的风雨,随着浪花翻滚。
芭蕉叶搭建成的小型避雨棚下,木川帝人安静地盘腿坐在竹制小方桌上。
这似乎是奇犽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沉闷的样子。
“你在害怕吗?”他问。
听到这个问题,木川微微一愣,又很快恢复一如既往的不着调模样,漫不经心托着腮笑道:“我不喜欢雨天,安静过头了。”
确实,星星都是在晴天出现的。
发顶的锦鸡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地睡着了,黑发少年依旧活力满满,他望着前方灌木丛的某个方向定定地看了一会,很快收回视线:“我去拿一个东西,马上回来。”
“你又要跑去哪?”奇犽的语调特别嫌弃,特别不信任地瞧着他,“万一迷路了怎么办,而且我为什么要让你走?”
“因为我在对你死缠烂打。”
“……”
两个人都没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全是日常中理所当然的句子,奇犽一脸无语地摆摆手:“再见。”
雨下得非常凶,木川举着一片巨大的芭蕉叶从避雨棚里钻出来,不出几分钟衣服就被飞溅的雨水淋湿了,他走了很远,最后停在一棵老栗树前。
这棵栗树的树干几乎有五六个人围抱起来那么粗,因此它的树洞也格外深,洞口还有几只野兔在雨中探头探脑,不过当它们看见木川脑袋上的红腹锦鸡时,倒是安静了几秒,然后咕咕唧唧像是在讨论般,给他让出一条路。
木川帝人:“……”
嘴角不着痕迹地抽搐片刻,少年无奈蹲下来,朝树洞里张望,黑乎乎的视野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人影,对方倒在地上,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
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额头是一片烫得惊人的温度。
“……米特阿姨。”小男孩半梦半醒间蹭了蹭他的左手,带着小奶音的语调哼哼唧唧地喃喃。
木川的左手长久地盖在他的额头上,带着温暖而灼热的气息,让男生原本有些瑟缩的冷意都减轻了。周围野兔叽叽喳喳的叫声也消失了,它们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睁着与帝人少年如出一辙的红眼睛暗中观察。
右手弥漫出森冷的黑暗,黑雾层层叠叠四散开来,席卷了整个树洞空间,随即一件厚厚的墨绿长袖开衫便从雾气中被拽出来,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水杯炒锅和一袋草莓糖。
把衣服盖在男生的身上,木川帝人开始生火做饭,因为条件简陋,外面的风雨也特别大,火灭了好几次,他只能认命地重新点火。这么一来二去,煮好一碗瘦肉粥竟然用了将近两个小时。
红腹锦鸡在香味里醒过来,呱呱嘎嘎地要吃东西。一人一鸡拉拉扯扯,无声又搞笑。
“噗。”树洞里响起另一人的笑声。
木川帝人顿了一下,借着火光望见绿发少年的笑脸,也不知道他究竟靠在那里看了多久,神情无奈又平静,仿佛教育不懂事的孩子那样语重心长:“帝人你怎么和锦鸡打起来了?”
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些鸡鸭要打自己。
松开揪住肥鸡的手,木川只得默默捂住脸:“抱歉,我不打架了。”
锦鸡也在脑袋上重新坐好,表示它不和这个人一般见识。
杰露出欣慰表情,像夸奖自己的弟弟妹妹那样笑着说:“帝人很棒。”
……明明比自己小却露出这样的大哥哥表情是怎么回事啊喂?!
可恶。明明心里在抗议,身体却不听使唤变得轻飘飘了,杰真是恐怖如斯,在这种纯粹的凝视里,掩饰与谎言反而成为一种罪过。
木川帝人握着勺子和碗把粥和退烧药喂给他,绿发男生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只是眨眨眼睛说了声谢谢。木川再将他身上的衣服盖好,又把水和消炎药与纱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没说什么,从树洞里退出去了。
他走了一小截,举着芭蕉叶在灌木丛边缘站定。
大约过了七八分钟,小声的啜泣才混杂在大雨中,远远传进他耳里,几乎微不可查的,隐忍又不甘心。
……
木川帝人走后大约半小时,悬挂在芭蕉避雨棚中的烛光灯就被风吹灭了,奇犽百般聊赖地仰起脑袋瞥了它一下,在静谧的黑夜里睁着森冷的深蓝猫眼。
过去多久了?
他怎么还没回来?
该不会出事了吧?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中混成一团,银发少年干脆闭上眼,赌气似的打算休息。可当世界陷入黑暗时,别的感官就变得异常清晰,耳边是噼里啪啦的雨滴,鼻腔满满当当的森林草木气味,凉凉的夜风灌进来,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冒出来。
有点冷。
他本应该习惯黑暗,可见过世界亮起来的样子之后,再重新身处深夜,浑身上下都透着烦躁与不安。
杰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应该也在哪里避雨吧,他有亮起来的星星灯吗?可以在漆黑的夜里安心睡着吗?
像这样胡思乱想着,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远处的暗中忽然闪起星星点点的光,谁的脚步声悉悉索索靠近,雨变小了一些,奇犽睁开眼,看见木川掀开芭蕉叶钻进避雨棚,整个人都湿透了。
“你没遮雨吗?怎么淋成这样?”他顾不得责怪对方在外面玩了这么长时间,第一反应是把少年湿漉漉的黑发往旁边拨了拨。
这才发现,木川帝人的姿势很奇怪,他的两只手掌心合拢,似乎是掩着什么东西。
“没有腾出来的手举芭蕉叶了。”随口回答着,木川踮起脚把手里的东西塞进悬在顶上的小灯罩里,那是下午他用狗尾巴草编的五角星星形状,里面放着一只熄灭的短蜡烛。
荧色的光亮闪了闪,像是灯丝融断的灯泡那样,断断续续,最后亮起微微的绿。
“你去抓了萤火虫?”
“嗯,回来的路上正好看见了。”
绿色的星星代替了黑夜,在头顶放射光明。借着亮光,木川忽然发现奇犽整个人埋在阴影中,有点奇怪:“你为什么捂着脸?”
“……没什么。”他偏过头,语气平静,“我现在的表情有点丑。”
“怎么会?”
“你别看。”
“?”
越说越让人好奇,黑发少年不顾脑袋上抖雨的锦鸡,往前凑了凑:“我又不会嫌弃你。”
“……你保证?”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奇犽才终于把手放下来,像是被他的视线灼伤一般,微微偏着脸。这张属于十二岁男孩的白皙脸孔此时此刻正流露出如同无数玻璃破碎时的锋利狠戾,自我怀疑、烦躁,以及类似于松了一口气的安心。
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交织成复杂的表情。
木川帝人看了一会,开口:“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依旧很帅气啊。”
“……”
奇犽好半天才啊了一声,也不知道究竟理解了没有,他动作迟缓地再次捂住变得涨红的脸,往旁边挪了挪,别过头不说话了。
木川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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