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代,邻居有个温柔的阿姨。
虽说现在木川也还是个孩子,但那时候是她最天真懵懂的年纪。在遇到千穗之前——没错,木川至少换过两三家福利院,在此期间也被不少人收养过,因此她总说“第二任父母”或是“最后一任养父母”之类的话。
木川没把千穗当成普通的养母,她们的关系更像是姐妹或者朋友,直到对方逝世后,她才对外说起“我的妈妈”诸如此类的话。
把时间再往前倒一点。
木川大约是七岁半的样子。她记事早,三岁之后的事情想忘也忘不掉,有一家姓伊藤的人家去福利院把她领回家了。
喊邻居阿姨,其实是以幼儿的观点为基准,对方的年龄应该还不到中年。凭借模糊的印象来推测,那个女人当时应该只有二十三四岁,木川前一句阿姨、 后一句阿姨地叫着她。
如果叫人老妇女、老太婆无疑地是一种坏话,但阿姨这个称呼本身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贬义,如今却变成了一种歧视用语。
总而言之,木川当时毫无恶意地称呼那位女性为阿姨,并不知道她的本名,女子也经常亲切地向她打招呼,给她水果糖,唱歌给她听,似乎很喜欢小孩子,还愿意听她说各种事情,认真又温柔。
阿姨总是穿着漂亮的衣服。
名为伊藤的养父母关系并不融洽,男人总是大声怒吼,女人则总在眉间刻划出深刻皱纹,冥顽不灵的父亲与神经质的母亲,怒吼与静谧,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邻居家的阿姨很喜欢笑。
真的很喜欢笑。她在树篱围绕的自家庭院里种植了山茶花等多种植物,特别愉快地照顾它们。
木川最初以为阿姨疯了,对于极少见到笑容的她而言,在笑的女人看起来就像怪物。所以小姑娘当时只是愣愣望着她,阿姨和善地对她微笑——
“小妹妹,你是伊藤家的孩子吗——你们家好气派啊,爸爸妈妈对你一定很照顾吧?”
说完,阿姨又笑了。
木川觉得她好漂亮,脸蛋肌肤雪白,嘴唇嫣红,眼睛闪亮动人,年幼的小姑娘没看过如此美丽的容貌。
阿姨用纸包了些樱花饼和草莓糖送她。
“这个给你吃,别跟别人说喔——”
然而伊藤家其实并没有对木川多么照顾。有一次玄关柜台里的钱不见了,第一个就怀疑她,木川边哭边解释,但当时的养母还是一口咬定是她偷的。
终于有一天,养母在玄关抓到了来打扫卫生的保姆偷钱。木川高兴坏了,以为养母会和她道歉,甚至还想着孰能无过,心里早就暗暗原谅了他们,还愿意再相信他们。
可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令人绝望的怀疑。
从那以后,养父母时不时就在桌上或者显眼的地方放钱,刚开始,木川还会把钱捡起来给他们,但养母语重心长地说:“我是在测试你会不会把钱拿走。”
七岁半的小孩哪懂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那一刻,木川在对方眼里看见的是——傲慢。对外来者的傲慢、对不信任者的傲慢和偏见。
那是她第一次在大人眼里见识这种情绪。小孩子在福利院顶多是小打小闹,“你爸爸是杀人犯”“我的马步比你时间长”“你晚上不敢去厕所”之类的小儿科欺负,但大人的世界显然要残酷很多。
只有邻居的阿姨不会那样。
后来木川好几次隔着树篱与阿姨说话,也曾经受邀进到阿姨家里,房子里有股香气,令她觉得轻飘飘的,心情很好,阿姨身上也有这种香味,现在回忆起来,应该是脂粉的气味吧。
这是她的秘密。
木川对养父母隐瞒事情,在这之前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想藏也藏不住,在这之后也不认为自己做了坏事,只不过她有所自觉,知道这是必须保守的秘密。
每一次木川去找她,阿姨都会温柔地微笑。她笑的时候绝对不会发出声音,与其说哈哈大笑,更接近莞尔一笑,那种抿着嘴唇的美丽模样让木川尝试着模仿,但不论如何也办不到,她只能挤眉弄眼做出怪异表情。
后来某一天,木川与养母一起经过阿姨家门前。阿姨隔着树篱,一如既往和蔼可亲地对她微笑,但没有出声打招呼。养母反而瞪着阿姨,投以寒冰刺骨般的鄙夷目光,阿姨似乎觉得有些困惑,仍然带着微笑,有点抱歉地向两人点头致意。
木川与阿姨的秘密就被发现了,养母勒令她不许再去对方的家里,之后又过了半个月。
那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阿姨。
事情始于突如其来的叫骂声。外面的大街上似乎发生骚动,小姑娘没作多想地出门看,见到阿姨被人从家里拖到马路前,趴倒在地上。她的面前站着身穿昂贵的细碎花样和服的妇人在大肆谩骂,还有许多看热闹的民众围观,用相机拍视频。
“你这个不要脸的——”
妇人口吐与昂贵衣物不相称的话语。
“给我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还敢穿这么漂亮的衣服——霪妇——娼'妓——”
妇人抓住阿姨的领子,她满脸通红,怒不可遏。看来阿姨应该是某个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包'养的情人,现在正妻找上门大闹了。
当然,那时候的木川自然不可能明白这其中的关系。
妇人骂尽了各种脏话,小姑娘呆呆地看着这副场景。那是如同针刺般、如同刀光和匕首尖端般、锋利至极的傲慢与侮辱,生平第一次,她见到一群人打着正义的旗号,用傲慢来伤害他人。
四周一阵哄笑,阿姨的衣服被众人剥掉,躺在地上。
“给我滚——”
阿姨站起来,在嘲笑声中摇摇摆摆地走着,她的脸遭到殴打,浮肿清晰可见。
但是,经过伊藤家门口的时候,阿姨瞥了木川一眼,还是一如既往——
对她温柔地笑了。
……
……
……
从外表看来,青年大约二十五六,但是他似乎出人意表的老成,金发微微向两边撇,露出额头,眼神带着估量和深意,似乎对木川很感兴趣。
从他的口吻判断,大概是这里的最高负责人。
他突然用沉静的声音说:“你看起来不像是露丝墙内的人。恕我冒昧,你来自哪里?你是怎么把丽兹从墙外带回来的?”
他用独特的腔调问道。看样子,就像木川对青年抱有疑问一样,青年也对木川感到疑惑。
不过木川的疑惑是关于时间线的。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只是一年前的事情,但在这个世界里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少女怎么想都不明白这些空间的时间流速究竟是按照什么方式计算的。
木川的手腕被戴上了沉重的镣铐,显然她是自愿的,也算是为了给这些普通民众一点安全感。她沉默了一会,看着桌上的面包片默默开口:“我能先吃东西吗?”
“……可以。”
亚拓是负责端盘子上来的士兵,他把两片面包和难得见到的火腿片以及一杯牛奶放在长桌上。大概是科技落后的缘故,生牛奶也仅仅是经过了加热,并没有专门的工厂来过滤脱脂均质分离杀菌,所以腥味很重。
黑发姑娘一下子皱起眉。
“怎么了?”
“谢谢,但是我不喝牛奶。”
在场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亚拓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把杯子拿到木川面前,直接不满地说:“知道牛奶现在多珍贵吗,能给你喝就该庆幸了,还挑三拣四,以为自己是贵族大小姐……”
在其他人的眼里,木川无疑是傲慢的。
她善于把自己塑造成跋扈任性的女孩,只要微微抬起下巴,眼神再漫不经心一点,就足够拉仇恨了,看起来像是对低级牛奶的嫌弃与厌恶,甚至还捂着嘴干呕了一下。原本因为在医疗室积攒的好感全都败光了,气氛变得奇怪。
“我们先出去吧。”埃尔文起身,瞥了一眼靠在墙边的黑发男人,对方闻言,收回落在木川身上的视线,跟着他走出去了。
室内只剩下亚拓和木川两个人。
少女一门心思吃着面包片,倒也没什么怨言,表情冷淡,连火腿片都没动。亚拓看了一会,忍不住又出声:“喂,你……”
“你吃火腿吗?这些都给你吧。”
“哈?”
“肉类不是很珍贵吗?被我浪费了很不好吧。”
少年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冷哼一声,用叉子戳起盘里的火腿吃掉了。他边吃边抱怨:“你跟丽兹一样讨人厌,都是这种矫情又看不起人的大小姐。”
少年一定年纪不大,对于人情世故还不那么老练,这种话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呢,很容易被人在背后捅刀子的。
木川唯暗暗叹气,没说什么,只是略微好奇地问:“丽兹不是你的组员吗?”
“啊啊,那家伙是贵族出身,以前就是训练兵里的异类,肯定是小时候没经历过人间疾苦,一点点事情就特别矫情,心理承受能力又差,虽然是当年的首席,但这次居然还哭着求死——”说着说着,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太多嘴了,连忙止住话头,窘迫地骂了一句,“你的话好多啊!吃你的面包!”
……到底是谁的话多???
木川一边咬面包一边看他:“我好撑。”
“你这吃得也太少了吧!你是鱼吗?!”
“已经好很多了,我以前吃一块饼干就饱了,再吃可能会吐。”
“这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你还真好养活啊!”
“你叫亚拓?”
“对啊,怎么了?”没好气的反问。
“你知道吗,如果连痛苦和悲伤都要在这个时代被分为三六九等的话,这大概就是痛苦来源的本身了。”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不懂最好啦,你也就适合——我草——这样的感叹词——”
“你、你这个——”
门外。
金发青年的上半身被阴影掩住大半,他坐在沙发上,另一只手中的笔在洁白的纸张上快速划动着写出一个个锐利的文字,目光在纸张上快速掠过。
“韩吉,你觉得那孩子是从哪来的?”
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扎着马尾辫的女人揉了揉脸:“嗯,怎么说好呢。”
推着鼻梁上那大大的护目镜的分队长保持着一脸轻松的神色,一张嘴却是毒得厉害:“要么就是居住在墙外某处的少数民族,要么是墙内的居民偷偷跑出去——虽然她的言行举止确实很奇怪,当然,完全没法解释她是如何抱着那么多人穿过整个露丝墙。”
“利威尔?”
咔哒。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抓着的白瓷茶杯被放到茶几上,黑褐色的细长短发在颊边散开,发丝细长的弧度像是利刃尖锐的挑起的痕迹,将那张线条分明的脸掩住了大半。
他抬起头,冷峻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啊,看反应大概是以前喝过菁液吧。”
“强迫性的?”
“表情神态和我见过的人一模一样。”
“那个——兵长,我现在该去哪呢?”忽然从台阶上来的黑发少年如临大敌,整个人处于一种非常紧张的状态中。
“啊呀,是艾伦啊,晚上开完会以后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讲故事呢?”女人捧着腮问道。
“今天就去把一楼的窗户擦完,然后晚上在会议室开会。”名为利威尔的士兵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同僚的话,锐利而细长的眼睛往韩吉那边一瞥。
“是!”
少年立刻立正行礼,挺胸抬头。这个过度紧张的样子让韩吉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别过头抖着肩膀。
这时候,那间房的门忽然打开了——
戴着手铐的少女慢吞吞地踱步出来,旁边还跟着端盘子的亚拓,两人一边吐槽一边往外走,不过在见到外面的几人后,亚拓立刻闭上嘴行礼。
木川唯偏过头,准确地对上了一双翠绿的眼睛。对方眨巴眨巴地看了她一会儿,因为好奇,圆溜溜的绿瞳越发显得大,哪怕是在昏暗中也显得亮亮的,像是绿宝石折射出的光芒。
真好看。
“这位是谁的家人吗?”绿眼睛少年直来直往的性格使得他的心里压根憋不住话,但再看清少女手腕上的镣铐后,立马又改口,“呃……请问这究竟是?”
“我的名字是木川,你呢?”她忽然开口。
“哦,我叫艾伦·耶格尔,刚刚加入调查兵团。”
“诶——你是才加入的啊,以后也要去外面砍巨人吗?”
“嗯!我要把所有的巨人一只不留地杀光!”
这两人居然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聊起天了。
“你们这里最强的人是谁啊?”
艾伦下意识望向利威尔所在的方向,却发现青年正冷脸看着他们,超级吓人。
木川一点都不意外,她想了想说,“我能去看看丽兹吗?”
也许是她绑着锁链的缘故,其他人都处于一个观望的态度,倒是没怎么刁难,就让她去了。还派了好几个人像保镖一样围在旁边,以防她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当然,如果木川真想做什么,这些人也拦不住。
红头发的姑娘正好刚醒,看见木川走进来,立刻很开心地朝她笑。她的眼睛是特别浅的金色,不涂口红嘴巴都很好看,笑的时候抿着嘴唇,温温婉婉。
木川唯愣了一下。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木川,或者喊我木之川也行。”
“你不是这边的人吧。”丽兹笑着说,“名字像是东洋人,不过我喜欢你和我的发色一样的红眼睛。”
“你还好吗?”
“嗯,过一个月应该就能痊愈了。”
丽兹眺望庭院。
木川被她的视线牵引似的,也望向庭院。
城堡旁靠近杂物处这边耸立着一棵大树。那是一棵大到不符合庭院规模的大树,显然破坏了庭院的均衡,但是它确实反而为庭院带来了广度与动力,仿佛抗拒着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格局当中。丽兹下意识地说出心中所想:“好大的树啊。”
“你说那棵桃树吗?”
“那是长桃子的吗,真好,我还没仔细看过桃树呢。”
沙沙一声音响起,原来是树上的积雪掉落了。庭院被像是篱笆的东西区隔开来,不过它也被雪埋没了,远处是一片连绵的山峦。
“听说有月亮的话,这里会更好看。”
木川向窗外看,发现了一样极为奇妙的东西。
——院子里立着一个人,拎着水桶,远远地也看得见碧绿浑圆的眼睛。那是名为艾伦的少年。树木的漆黑,雪景的皓白之中,出现了一抹嫩绿。
“丽兹,你把右手给我。”木川说。
红发姑娘虽然奇怪,但乖乖地伸出手,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我一直在想能给你留下什么,因为还有人在别的地方等我。”
沙沙——积雪落下。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方法了。”
雪一点一滴地开始融化了,太阳略微射入,外面的气温可能也稍微上升了一些,附着于玻璃窗上的雪几乎都消融了,惟有桃树雄姿英发,丝毫未变。好像进入了别的空间,有阴冷的黑雾遮盖眼底。
“【瞬间麻痹】:用手掌触碰到的生物都可以失去行动力,时间不定,大约都在三小时左右。过度使用会消耗精神力,副作用不算太大,普通人用也没关系,多练习就好。”
那是木川的声音。
平静又带着奇妙的痞气,这是丽兹的第一印象。
锵——声音响起。
不是自然之声。
丽兹将视线焦点移向黑雾的末端,同时慢慢转过身,把脸转向窗外。声音再度响起,无法承受积雪重量的枝桠像拱桥般左右垂下,宛如白色的隧道,一个人影像穿过那条隧道似的,消失在眼前。
不,那不是人影。是真正的影子,一团黑影。它让人觉得那完全就是一条影子。
掌心发着烫。丽兹低下头,此时黑雾全都散开了,她握了握手指,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惊慌失措的其他调查兵团的士兵。
——木川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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