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川这个人给伊萨的第一印象，实在算不上好。
并不是因为她的相貌糟糕、性格差劲、或是态度语气蛮横，相反的，少女非常漂亮，甚至可以说是惊艳至极的程度，为人温和幽默，也不粗鲁。如果硬要挑缺点，大概只有年纪小，脸颊还带有些许婴儿肥。
——所以应该是特别招人喜欢的那种才对。
但莫名其妙的，他就是感到极为不愉快。尤其是对方那双低垂的红眼睛里面的瞳孔，渗着近似冻结湖面般的阴郁色彩，偶尔会冷淡地放射出摇摆不定的视线。那种眼神叫人觉得怎么样都无法与她互相理解。
没错……那双不像人类的眼睛，看起来就很危险。
好的猎人是会受到动物喜爱的。那么反过来呢，被动物害怕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一定是极其危险的家伙吧。
事件的开端，作为露比未婚夫的伊萨记得一清二楚。是今天早上第一场拍卖会尾声的时候，露比接到电话说要去展厅外面的动物货仓附近见一个人。当时货仓中摆满了早晨拍卖的鸟类商品，譬如鲸头鹳、非洲钳嘴鹳、撞木鹳，白腹鹞、黑鸢、红绿金刚鹦鹉、红斑长尾鹦鹉等等。
色彩缤纷的珍禽异兽纷纷用观察的眼神盯着他们看，一个个从笼子里面探头探脑，一只青羽孔雀展开后翼，歪着脑袋发出咕咕的叫声。
——那个红眼睛的家伙就这么自后方出现了。
当她出现的那刻，所有的鸟类都开始异动，扑扇着翅膀，在笼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传出咣当咣当的动静。
露比倒是不觉得奇怪，反而很兴奋地同那个人打招呼，喊她——“妹妹”。
伊萨实在说不出什么好话，他看了看自己的金手表，皱着眉打量对方，挑剔从她廉价的板鞋开始，一路扫视到少女普通的浅色上衣，紧接着不小心对上了她暗红的双眼。
不是常人。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抱歉，来迟了。”黑发女孩这么道歉，然后冷静地望着露比，“我有件事要告诉你，现在周围麻烦事挺多的，不过我还是希望能亲自和你说清楚，所以才特意约你见面。”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不在伊萨的理解范围之内了。
他本来不太耐烦地等着两人的对话结束，后退几步站在一具木乃伊拍卖品的旁边，过了数分钟，隐隐约约能听见她们争执的声音。随即看见那名叫做木川的女孩不知从哪拿出了福尔马林溶液浸泡的一对火红眼珠，问要买它应该给多少钱，露比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难看。
确实。伊萨想，起码要五十亿起价吧。
少女原来是要和露比买收藏品，青年瞬间明白了，他忍不住开口：“底价是八十亿，看你和露比是朋友，就打个九点五折吧……”
话还没说完，金发姑娘忽然扭过头，用愤怒夹杂着委屈的神情狠狠剐了他一眼，眼眶溢出泪花。
“我不要！”她恶狠狠地喊。
像是在闹脾气一般，露比·莱德伸手使劲推开了装有火红眼的罐子，任性地用带着哭腔的音调冲那个家伙大吼：“你拿不出一百亿就别想走！”
原来是嫌价格低了。那也不用这样死缠烂打吧，只有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啊。伊萨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又想要插嘴。
“我暂时没有这么多钱，可以用信用卡吗？”黑发少女温温和和地问。
“可——”伊萨准备应声。
“你闭嘴！”
露比一把推开青年，让他别碍事，然后自己咬着嘴唇佯装镇定和木川继续理论。说是理论，其实就是委屈巴巴地质问：“你骗了我这么久，现在连它都不愿意收了吗？”
“对不起。”黑发女生道歉。
“我不要你道歉！”
“那你想怎么办呢？”
木川的声音依旧充满纵容。
露比说不出话来，在她眼中，这个家伙是欺骗感情的人渣，而且非常过分，应该狠狠地把东西砸在她脸上，然后转头就走，永远不和她有任何接触了。
可是……
金发绿眸的少女盯着那双红色的眼睛，左手慢慢攥紧，却迟迟没有动作。她回忆起在哈斯共和国，那个少年无拘无束的模样，他是她见过最自由的人，就像一只飞过她狭小井口的海鸟，从火焰里跃出，光是振翅都让她觉得无比向往。
如果说他们是同一个人——那么，眼前的少女一定也拥有那份让她憧憬的灵魂。
正当伊萨无法再忍耐这种沉默的氛围时，他跺了跺名牌的皮鞋，掸了掸名牌的上衣，准备用名牌的手机呼叫司机来接自己回去。可原本安放木乃伊的铁箱忽而传出奇怪的吱嘎声。
吱嘎、吱嘎——
那具本应该不会动的尸体猛地改了姿势，从盘坐变为前倾，眼窝凹陷，牙齿从半开的嘴巴中露出来，茶褐色的皮肤反射着电灯散发出的光芒，抬起手。
名为木川的少女反应极快，她流畅地拔出匕首，飞速削掉木乃伊的手肘：“这里也有杀手吗……”
一时间，周围天旋地转，木乃伊好像有了生命，又复制出无限制的群体，朝他们伸出手。伊萨当机立断，拉起露比就想逃，他沿着通道尽头跑了两步：“我们快走，车就在外面，保镖也在，可以打电话给警局……”
“别走。”木川面色不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不要跑远。”
“谁会听你的啊，你算什么东西，穷鬼——”伊萨边跑边怒骂。
“不要从我身边离开，不然我就没办法保护你了！”
一直沉默的露比愣了几秒，她突然甩开伊萨的手，抿着嘴唇跑回黑发少女的身后，揪住对方的衣摆，顺从又委屈地点点头：“嗯。”
已经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杀手与雇佣兵集团明摆着是来者不善，领头的面罩男操纵着成群的木乃伊，剩下的人掏出枪与刀剑，打算向他们发动攻击。
不管怎么样，露比和伊萨已经被卷入这场战斗了。
“别怕，呆在这里闭上眼睛。”
说完，年轻的黑发姑娘抬起头，玻璃珠般的暗红瞳孔看了一眼对面那几个持枪的男人，目光仅仅是一掠而过，便毫不在意地移开了。
反而是被平静目光扫过的那群男人全部抓紧武器摆出如临大敌的姿势，紧张地盯着这个女孩。他们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缚手缚脚，某种无法言喻的恐怖戾气隐隐压迫过来。
操纵木乃伊的男人还有余力放大话：“你们听好——”
一道寒光闪过。
笑容在他脸上凝固，男人惊恐地睁大了眼，自己的手臂从他眼前飞跃而起，在空中甩开一连串鲜红的血液，液体从断臂里渗出来，滴滴答答流过地面的鸟笼。
“你的废话实在是太多了。”少女随意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迹，懒洋洋地应声。
“你、难道你早就知道——你该不会跟踪我们——”
在振血后，她左手中的弯弯刀刃在灯光下闪着锐利的锋芒，液体顺着弧度被甩在仓库的褐色墙面上：“谁会跟踪你们啊，你又不是哪里来的超级美少女，而且偶尔断一两次手臂有什么关系，反正会越来越精神的。”
“那是什么歪理啊！还有你们别愣着给我上！”
……
当今天下午的第三场拍卖会开始时，木川已经处理掉第七波杀手集团了。这些人倒是不强，但真的很烦，她只得赶在第二波结束后立刻让伊萨送露比回酒店，并且叮嘱她这段时间别来找自己。
第二场拍卖会应该有贪婪岛游戏机的。
可恶。
黑发姑娘愤愤地想着，自己耽误的时间太多了，好不容易骗过奇犽他们能出门，全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老奸巨猾的库洛洛倒是会打算盘，找了这么多雇佣兵，全都冲着她来，想必是早就猜到她肯定会引开这些杀手，一个人跑出来处理吧。
视野忽然变得颜色缺失。
天空是白的，建筑物是黑的，路是灰褐色的，沿路耸立的电线杆看来好像也比一般的细不少，而且黑得犹如烧剩的火柴棒，纵横交错的电线被天空的白映衬得盆发漆黑。高大的远古生物长着鳄鱼一般的下颚，两只尖尖的角，看上去就像画技拙劣的学生画的图，呈现出虚假的透视感。
又是谁的念能力。
少女叹口气，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强打起精神，全神贯注盯着对面的男人。
说到底，自己现在干的事到底算不算反派呢。
还是说自己是在做个正经的好人呢。
反派的定义又是什么呢。
还记得反派守则里写着前提是：【与英雄为敌，众叛亲离。】
英雄也就是那些会把酒和肉分给别人的傻子。
那么只要不把酒和肉分给别人，她就是反派了吧。
一切都是主观问题，所以才会那么矛盾。唯姑娘决定等解决完这个能用古代念兽的男人再继续思考人生，她后撤步躲过对方的攻击，翻身放出【幻象人偶】，让人偶代替自己去打念兽。
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了——
在街角的巷道深处，有一只落单的蜘蛛。
……
今日的拍卖会全部结束。
「我最近也到友客鑫了，要线下见一面吗？」
堪堪瞥了一眼新消息，木川唯关闭手机，目光从角落里的长发尸体身上扫过。身后的雇佣兵尸堆正在熊熊燃烧，她想了想，弯下腰，慢吞吞地用匕首挖出那个家伙的两颗眼珠。
涣散的瞳孔没有光泽，没有倒影，被整个摘出的眼球还连着血管和神经，她狠狠一扯，直接拉断了。晶状体在手中毫无特殊感，和那些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标本没有区别。
年仅十五的女孩攥着死人的眼珠，一股反胃的酸味突如其来冲上喉咙，她撑住墙壁，弯着腰捂住嘴。
“……真不好受啊。”
小姑娘翻过身，冷静地凝视着火焰的焰心，背靠冰冷的巷道。在这种状态下——虽然难以启齿，但她确确实实感觉到了恶心，承认这件事真是丢脸。
她用左手握着两颗眼球，空无一物的右手却缓缓摊开，石榴石质地的耳环凭空出现在少女的掌心，重新被打磨拼接的红色吊坠放射出无比的光芒，耳坠好好地呆在太阳之下，依旧灼灼如火，看上去倒像是太阳借助了它的光来发亮。
她并非没有受伤，在不起眼的小腿位置上，有一根贯穿肌肉的铁质尖刺，像是捕鲸枪那样的倒钩结构，没办法轻易弄下来。
木川轻轻握住了耳环。
眼前仿佛又出现刚来这个世界时，年幼的金发男生把约路比安大陆的通用书递给她的画面。那个时候，他一笔一划一字一句地教她发音和文字，对于刚从另一个世界仓皇离开的少女而言，那是多么孤独又倔强的善意。
她抬起脸，最终在霎那间收紧左手。
捏碎了那对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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