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川一时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他离开妖怪的怀抱坐直身体,若有所思地说:“这话的确像是我说的……”
但是契机不对。
虽然前有神武东征、天原古事,后有源平合战、幕府之乱,妖怪文化的核心却始终属于千年之前的平安时代。而得以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表,安倍晴明的地位和概念自然无人能企及。
朝日川一时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因为他要对抗的不是一个名为“鵺”的大妖怪,或者传奇的大阴阳师,而是一个从古至今鬼神之说的核心,一个时代的权柄。
仅仅是狂妄的大话谁都会说,但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和见地,这样的做派只会招致祸患。
朝日川一时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我又不傻。
所以,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自信?
深秋的夜风十分凉爽,吹来了几抹青云缠绕住月光,垂枝樱中的光华冷了一下,气氛变得暗昧而妖异。
朝日川一时迷茫地抬头,妖怪宴会的吵闹声很远,他忽然萌生出了一种自己远隔尘世的感觉。
他一直以为“过去”是不会再来的事物,既然不会再来,那就让新的记忆来填补。
可是却从没有想过,既然是会丢失的记忆,那必定记载有重要的事情,重要到需要他再次找回,让他拥有足够颠覆一个时代,扳倒一个传说的自信。
吹过身边的夜风化仿佛作了他经历过的时光,清晰的画面群星历历,但是风停止的时候,群星之中似乎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与夜幕同色,被理所应当地认为是正常的存在。
朝日川一时想得出神,却忽然感觉到身边的妖怪再次抱住他。
朝日川一时:?
滑头鬼还是把下巴压在他的肩上,声音沉闷:“别露出这样的表情。”
“……”
朝日川一时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出神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但他还是无声地被滑头鬼搂了一阵,什么都没说。
奴良陆生说过他不介意失去记忆的朝日川一时,所以如果他现在开口,那肯定是要对这个说法进行辩驳了。
朝日川一时说不出口。
是因为奴良陆生承受能力低吗,当然不是。
是因为对方才是被他唯一遗忘掉的人。是他哪怕出了一会神,都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的滑头鬼。
朝日川一时很久没有那么良心难安的感受了,他叹了口气。
朝日川一时:愁啊。
“我想听一听……”
维持这个姿势听了一阵子风声花声,他抬手拍了拍滑头鬼的背,像是安慰又像是要求,人类模样的奴良陆生和他身形相仿,妖怪模样的就比他高了一些,肩膀也足够宽阔。
朝日川一时从妖怪的怀中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道:“至少让我了解一下从前的你是什么样的,不然这太不公平了。”
……
针对奴良组的阴谋,其实从千年之前就开始了。
羽衣狐被奴良滑瓢击杀之后,因为被弥弥切丸放去了大量妖力,费了好一阵才完成了又一次的转生,到江户年间,在和百物语组发生对峙之前,奴良鲤伴同样用弥弥切丸再度将她送去了轮回。
地狱中的安倍晴明自然极其不满,恰好山本五郎左卫门因为强行将自己转变为百物语其百的妖鬼,灵魂被拉下了地狱,二人不谋而合。
山本向安倍晴明提供了一柄利器,是由山本的心脏化作的长刀·魔王的小槌,有着把死于刀下的妖怪化成自己力量的能力。
奴良陆生的父亲奴良鲤伴,便是死于这把刀之下的。
一切都是安倍晴明和山本的诡计,他们将羽衣狐的灵魂放入了奴良鲤伴之妻的身体之中,用阴阳术抹去了山吹乙女的记忆又将之变回幼时女孩的模样,以此接近奴良鲤伴,让她将魔王的小槌捅向了滑头鬼。
山吹乙女在心爱的人死去时崩溃,羽衣狐的灵魂便能趁虚而入,成为她身体的主人,完成新的转生。
“后来山本想要让魔王的小槌也吸食到我的血,蛊惑了四国那边的妖怪来和奴良组冲突,不过被我打败了。”奴良陆生轻描淡写地说道。
“从前的我可不想成为妖怪,但是因为四国的妖怪来袭我才发现想要做一个普通的人类,就没有守护同伴的力量,所以就不再抗拒妖怪的自己。”
只是拥有四分之一妖怪的血脉,奴良陆生当然可以选择成为哪一方的人。
“好少年漫的剧情啊。”朝日川一时冷不丁地吐槽。
然后他看了一眼滑头鬼的表情,俨然他曾经吐过同样的槽。
“咳……”滑头鬼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了下去:“后来羽衣狐那具身体成长了,她又要开始生产,想要诞下鵺,就将京都的螺旋结界破坏,用妖术遮掩住了太阳释放出百鬼夜行守卫她生产的地方。
“当时花开院家和我们联手,但是后面二条城决战的时候,在土蜘蛛的帮助下,鵺还是成功诞生了。”
朝日川一时好奇:“安倍晴明的婴儿模样是什么样的?”
“……”奴良陆生继续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朝日川一时惊恐起来:“难道他一出生就是成人裸-奔了吗,鬼舞辻无惨都不会那么做好不好!?”
滑头鬼想安慰他,但也觉得有心无力。
“当时觉得没什么,被你这么一说后我都觉得很掉档次。”妖怪之主郁闷起来。
毕竟安倍晴明和御门院家都是奴良组头号大敌,明明是传奇级别的敌人,现在被朝日川一时一吐槽,滑头鬼都觉得脸上无光。
朝日川一时气得跳脚。
够了啊这个安倍晴明,是想把大家从小看到大的历史怪谈毁成什么样!
他脑子转得很快,追问道:“后来呢?安倍晴明回到地狱之后肯定还有动作,就是派出了百物语组?”
奴良陆生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当初‘件’的传闻确有其事,不过当核心的妖怪被解决之后怪谈都会自然而然地销声匿迹,不论是从网络上还是从人类的记忆里,当初百物语组以我为核心想要引发町中的大恐惧,虽然危险,但还是解决了,还一并消灭了不少山本的身体。”
“怎么解决的?”
没听到回答,朝日川一时看过去,奴良陆生朝他挑眉,没有说话。
朝日川一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啊对,那时候我应该和你在一起了。”
以他的立场不可能不会帮助奴良组,所以凡是涉及到有关于他的出场滑头鬼都避开了,大致把故事说得他能听明白就行。
奴良陆生像是又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你现在很好,不用太在意。”
朝日川一时哼唧了一声,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从奴良陆生的说法来看,他已经能推测出一些时间关系。
四国妖怪来袭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相识,所以奴良陆生说得很清楚,那一次的战斗声势也不小,所以直接让本来不想选择成为妖怪的奴良陆生转变了观念。
心态的转变也是要有契机的,朝日川之前回忆到七年前的时候,一直认为自己是在看到鬼杀队与童磨的战斗里死去了太多的人,他后脚而至面对满地战死的残骸,觉得十分无力,所以才把性子收敛了许多,不再那么张扬。
他是一个拥有着人心的鬼,九十多年的时光,如果不是一心追求着画技的精进,他实际上已经垂垂老矣。
但是。
这不对。
那一役中死去的花柱蝴蝶香奈惠和蝴蝶忍一样都是对他十分友善的蝶屋主人,水柱锖兔更是和他相处最久的一位鳞泷的徒弟,性格也更开朗友善。现在想来,为什么朋友的离去只会让他觉得无力而疲劳?
以他的性格,他应该为自己友人的离去感到更愤怒、更难过。
——如果朋友的死的刺激还不足以说服这一点,那么那件让妖怪少主成为浮世绘町全民通缉的怪谈呢?
朝日川一时突然寻找到了一个巧合点。
鬼杀队与童磨的那一战、自己离开浮世绘町,和“件”之怪谈都发生在一个时间段!
鬼的记忆方式和人类不同,他后脚赶至的战场十分惨烈,但许多死去的人面容已然模糊。浮世绘町因为怪谈发生的暴动更是在记忆中无迹可寻。
他唯独能清楚记得的只有自己离开浮世绘町到理由是什么。
这个理由宛如一个指标,在记忆带来的重重迷雾里点亮了一盏光芒微弱却足够引起注意的灯。
奴良陆生看到朝日川一时突然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身体失去平衡要往后翻倒,心里一惊想伸手抓住对方,朝日川一时却先伸出手,猛地抓住了妖怪的袖子,一个用力把他扯了过来。
奴良陆生瞳孔颤动。
朝日川一时定定地看着妖怪少主近在咫尺的脸,眼神亮得逼人。
他扬起嘴角,笃定道:“是漫画!”
“嗯?”滑头鬼一愣,一下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随即他眼前一花——画师拍了一下身下的树枝,轻巧而稳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在奴良陆生的面前。
月亮斜移,青云散去,华光再度倾泻而下,夜风与樱花吹起朝日川一时深色的衣袖,画师忽然像是要振翅欲飞,眼角上的小痣随着情绪点满了鲜明而又张扬的笑意。
“我找到记忆的漏洞了,少主大人。
“是漫画,我的漫画里绝对会有那段记忆的提示!”
从一开始朝日川一时会离开浮世绘町就是一个伪命题,他如此热爱妖怪文化,为什么仅仅会因为一个漫画工作就离开这个怪谈的圣地?
他猜测他当年的作品里或者是与之有关系的人里,一定会有相关的解释!
朝日川一时笑了起来,眉宇间的阴郁一扫而空,眼神中有压不住的神采。
“解谜的线索我已经找到了,就让我看看让你们都绝口不提的谜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吧。”
鬼的躯体让他能承受住任何伤害,纵使是日照都能忍下片刻。限制也好,禁术也罢,如果是由他自己来打破的话,所有人都不需要再束手束脚,犹豫难前。
树上的妖怪徒然伸出手,巨大的妖气勃然扩散,惹得垂枝樱簌簌作响,飞舞不止。
滑头鬼抓住画师翩然欲飞的袖摆,轻轻低头,发出了一声叹息。
空气中有黑色的云焰快速出现,反复勾勒,只是一眨眼,奴良陆生就站到朝日川一时的面前,衣角缭绕不熄。他伸出手,在朝日川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压在了他的后颈上。
曾藏着弥弥切丸的薄薄皮肉下,代表着生命的脉搏的节奏轻轻地反馈到妖怪的掌心里。
“阿时。”
奴良陆生第一次在妖怪的一面叫出朝日川的名字,声线又低又沉:
“记住,如果你要去寻找答案,那么你要面对的不是身边的隐瞒,也不是妖术或者血鬼术。”
朝日川一时的眼睛慢慢睁大,对方的声音似乎和逐渐响起的心跳声合成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的震动。
奴良陆生告诉他:“你要面对的是你自己。”
“没有任何人能逼迫你,是你自己,决定忘记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