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朝日川一时做了一个梦。
鬼其实从不做梦,因为梦是记忆的延续,睡眠对于鬼来说不过是一种用处不大的休憩。
但是在这一个梦中,他看到了群鸟飞天掠地,云雾瞬息若海。
……
远野深山,寒凉的风雾弥漫。
一个穿着干练的身影正扛着杂物穿梭在林木高可参天的森林中,样子颇有些辛苦。
远处传来了打斗声,妖怪在森林中有一个以巨树的截面作为平台的实战场,巨木裸露的年轮已然模糊不清。滑头鬼经过的时候,几只妖怪正在旁边的高树上围观者场上的战斗。
“喂,陆生。”
围观的镰鼬看到他,几步从树上跳了下来:“今天你要去哪里?”
跳到山石上的滑头鬼抖了抖肩头的包裹,里面传来石头晃动的声音,抱怨道:
“冷丽让我把从房子附近清理出来的石头扔到北边的森林里面,重死了。”
“北边的森林?”
镰鼬微微皱眉,“那边最近来了两个大妖,赤河童大人说他们实力强大,正在那边恶斗,你过去最好小心一点。”
远野的妖怪本身就是东北地区的武斗派,加上各式传说的加成,整体实力不容小觑。而且他们还在各方妖怪势力中处于中立的地位,会选择性地向一些组织输入力量强大的妖怪。
赤河童便是远野妖怪们的首领。
奴良陆生觉得稀奇:“连赤河童都认为他们很强吗,那是强到什么地步。”
“我怎么知道,那边的妖力和大雾一样浓厚,经常会有不知名的大妖经过,以往都是来远野闹事的,这次似乎只是选那边做为战场,这样的情况远野的妖怪是不会去参与的。”镰鼬刻意说明。
年轻的滑头鬼应了一声,脚步不停,转眼就越过了实战场,在连绵的山岩上奔跑,眼里都是不知畏惧的少年气。
镰鼬一愣,见他速度又变快了,回头喊道:“喂,你小子,连畏都还发动不好的话别总在远野乱跑啊!”
“知道啦——”奴良陆生远远应道。
滑头鬼脚力很快,远野北面的森林妖气浓重,雾也更浓,他跳到高处,只能看到雾气在漆黑的树影间沉沉浮浮。
“呼,真冷。”滑头鬼吐出一口白雾,放下背上的杂物。
因为说了要去京都对抗羽衣狐的大话,奴良滑瓢便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孙子扔到远野来修行,奴良陆生在这熟悉了几天,发现远野这一片属于妖怪的山林居然就是一个巨大的妖怪之里!
“畏”无处不在,他想要离开这里,必须先学会如何发动畏,然后斩断畏。
远野每一只妖怪都能把畏运用自如,刚肃清了四国妖怪的奴良组少主反而成为了实力最末的妖怪,每天还要帮忙做杂活。
滑头鬼把袋子中废弃的石头丢掉之后,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见到镰鼬口中所谓的大妖怪的踪迹。
“还想看看能让赤河童都避开的战斗是什么样的。”
但森林之中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来是已经结束了。
滑头怪抓了抓头,神色一派可惜,拿起袋子就往回走。
呼——
一阵风忽然迎面吹来,风中带着混浊的腥气让奴良陆生怔了一下,就看到眼前的浓雾中出现了两盏人头大小的幽蓝色灯笼。
不,滑头鬼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不是灯笼,而是一双眼睛!
刚刚那阵风只是这个妖怪的呼吸!
滑头鬼没有犹豫地发动了畏——明镜止水,隐藏住自己的身形。
白雾里,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摩擦声响起,像是有一个巨人重重地在地上踏了几步,妖怪巨大的躯体从雾中出现,黑色长毛覆盖了全身,和人类相差无一的脸上有着呆滞的神情,却又因为嘴角是翘起的形状而让整个表情在似笑非笑的,诡异至极。
滑头鬼慢慢在明镜止水的状态下慢慢退后,他敢于来这边旁观大妖怪的对决就是因为滑头鬼天生具备着神不知鬼不觉的特性。奴良陆生屏住呼吸,发现这个妖怪居然只有一只脚,刚刚的重踏声就是他在跳动前进的声音。
这是一只巨大的山魈。
奴良陆生浑身紧绷,继续退后,在他即将退到完全隐蔽处的时候,山魈忽然停下了脚步,幽蓝色的双眼莹光憧憧,在空无一人的森林中,一瞬间锁定了滑头鬼所在的位置。
沉重的威势骤然落下,奴良陆生心中一惧,明镜止水就解除了。
遭了!
山魈的妖力扑面而来,轻而易举地就把没有防备的滑头鬼撞到一棵大树上。
奴良陆生眼前一花,跪倒在地:“咳咳……”
墨色火焰迅速从他的身上逸散,他暴露在了山魈的视野里,但是巨大的妖怪却没有动,仿佛凝固了一般站在原地。
怎么回事?奴良陆生流下冷汗,惊疑不定地皱起眉,忽然感觉到有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到了自己的头上。
他整个人一颤,竟然下意识地在山魈的威压下抬起了手,碰了碰。
黑色的……墨水?
远野树木高可参天,远野白雾经年不散,一个声音像是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带着懒散又轻慢的语气从树上飘落了下来。
“居然追到了这里,真是不死心。”
奴良陆生:!!!
他完全没有发现这附近还有一个人!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全然没把警备起来的山魈放在眼里,旋即好笑地和对方说着:“就算你能吃到我的脑子,它也会再度长出来,但你这次要是再动手,我就会直接杀了你,不会给你逃跑的机会了。”
奴良陆生不禁抬头,可惜白雾隔开了他的视线。山魈是一个喜欢吸食人脑的妖怪,所以对方毫不在意地开起了玩笑,语气甚至有些……温柔平和?
奴良陆生觉得自己脑子出了点问题。
毕竟他说的一字一句可并不是什么温柔平和的内容,甚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傲慢,让他作为旁听者都有点想跳脚。
气流变了,静止的山魈开始深深地呼吸,他鼓动起自己的妖力,眼睛越发诡异明亮。
奴良陆生下意识地挪动了脚步。
“咦?”
树上的人好像才注意到脚下多了一个妖怪的存在,轻轻问了一句:“滑头鬼?”
在他分出注意给奴良陆生的时候,山魈动了,铺天盖地的妖力倾倒而来,魈咆哮不止,双眼莹蓝无比。
他巨大的躯体竟然高高跃起,朝树上的人发动了攻击。
奴良陆生像是遭到了无形的重压,胸口一痛,差点没再度倒在地上。
下一秒,他看到一个人影从树上落了下来。
与之相反的,某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力量升腾了起来。
妖怪对妖力是最敏感的,在浮世绘町的时候他又见过阴阳师的力量,现在来到远野,又开启了领略畏的门径,但是在那个人拔出刀的一刻,扬起的力量让整片森林的声势几乎都变了。
无数飞鸟被惊起,浓郁的白雾旋散。
被清空的场地之间,飞鸟一般的人物转而变成了一柄刀锋,他起落的身影瞬间模糊,迎向了咆哮的巨妖。
锐利的刀光与寒流映射到滑头鬼的双目,他呼吸一窒,甚至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妖怪的寿命是很漫长的,尤其是年纪有好几百岁的妖怪便比较健忘,比如组中大部分组的头目和他的爷爷就时常会忘记一些事物,然后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奴良宅的垂枝樱终年不谢,但奴良滑瓢有时候都会在树下呢喃樱花又开了的语句,直到长大后奴良陆生才意识到,那些有年纪的大妖们是见过了足够多的事物,才不屑于去记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比如在年少时遇见了太过惊艳的飞鸟与刀锋。
少有人了解,雾气萦绕的远野山岩中一直栖长着一种雪色的绒草,开花时就像在冬天到来之前提前为山林积了一层薄雪,如果没有雾,大片大片漫山遍野倒是十分好看。
现在,这些绒草被刀锋初现的寒流惊起,随着罡风刮来,飞散在深色的林木之间,又逐渐被牵引着,汇聚到了一道冰冷的刀路上。
刀锋带着森然的杀意,又奇异的明亮。
是什么样的刀法能挥出花鸟风月般的浪漫?
妖怪的瞳孔颤动不已,这一刀在他的认知中前所未有、前所未见。
这是——
恶妖的躯体轰然委顿,倒地伏诛。
暗色的血水从那个人的衣角和长刀上淅沥落下,战斗结束得太快,他向滑头鬼走过来的时候身上还有着锋利逼人的血煞气。
愣在原地的奴良陆生没有后退半步,反而才注意到这个人居然有一双梅红色的竖瞳,皮肤白得过分也长得好看得过分,身上小袖的和服色泽偏沉,手指间还夹着两支毛笔。
“你是……”
年轻的滑头鬼吸了吸鼻子,这个味道他有点熟,总之不是人,也不是妖怪。
“鬼?”
……
奴良陆生猛地睁开眼。
深色的林木依旧未变,像是每一株都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笔直参天,和夜色融为一体。
滑头鬼是被水流声惊醒的,他立刻坐起身,被山魈妖力震荡过的胸口还有些发痛。
他嘶了一声随便摸了摸,更在意附近为什么会有水流声。
滑头鬼循着声音望过去,之前因为刀意避散的雾气已经回敛,只是不再那么浓厚,因此遮挡不住大块大块的山岩中细小的流水,水流在山石的走势下积出了一个小小的水池。
那个自称是画师的人鬼就坐在池子边上,手中拿了一个很小的碟盏,苍白的指节撵转着盏里幽蓝色的颜料。
“醒了?”画师抬眼看他,手中一滴幽蓝色的墨液就落入了池子里。
周围游动的白雾忽然停止了。
因为之前受到妖力的逼迫和惊艳的刀锋,奴良陆生当时并没有什么准确的意识。
晚秋叶霜寒,山林霜幽深,这本来就是个多有决裂分别的时节,有哀切的远野之妖会哼着有年头的歌谣循着摇摆的心事问白霜染秋菊,折耶不折耶。
可是这一场相遇却发生在了深秋。
昔日有五条长桥千人斩的刀兵遇到披纱吹笛踏月而来的天狗,也有光华公子牛车扬帘与姬君春风照面,这时年轻的滑头鬼还不知道世间太多风姿,画师的一刀一墨势如破竹,就这么毫无阻碍地为他画出了无边的风光。
深秋时节怎能没有明月?
远野妖气严森,白雾和积云的确无法让人看到这一风物,所以当那一盏幽蓝色的墨汁落入到池子里的时候,一轮明月就出现在了水中。
明月虽圆,但是光色黯淡,像是一个斑驳的圆盘。
可这已经足够让奴良陆生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能力!?”
画师的脸上有水波浮动的游光,他观察着水里的月亮,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别那么大惊小怪,我正在画画。”
年轻的滑头鬼傻傻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片漆黑,连一颗星子都没有,又低下头看着池水,只见那个人鬼还真的拿起了一支笔,微微俯身,然后轻轻旋动起了手腕。
月亮的光华如倒流的瀑布,垂直而上,从池水中倾泻而出。
这……
眼前的一幕已经完全超出了奴良陆生的认知。
他看到人鬼欣喜地抬头,眉目舒展,像是成功画出一幅满意的画作。
年轻的滑头鬼沉默不语,他已经被震撼了无数次,水中月的光渲染了周遭的白雾,像是光河漫漫而上,明明比黑色的巨木柔软轻薄,却直直抵达了天际。
无数在秋日哀切的妖怪一同仰目。
远野迎来了月光。
深秋月见时节,月光大盛的河流中,奴良陆生遇见了朝日川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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