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平南王府。

    高门大宅夜间寂静,九曲八弯的坐落着各个院子,路上时有几个守夜的下人走过,踩着一地银辉,脚步轻慢;只见一眉清目秀的小厮,急急惶惶地跑过去,进了一座格外华丽高大的主院。

    甫一进去,便听见从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开。

    那穿灰蓝色步衣的小厮连忙推开那扇雕刻精致的门,果然如预想中一般,屋里一片狼藉,到处是团成球状的宣纸和胡乱挥洒的墨迹,已经几乎没有好地方可落脚。

    那赤足站在中间的少年男子,眉眼妖异如画中人,此刻却全是戾气,生生破坏了那张比女人还艳上三分的容颜,若非喉间凸起,下颌又稍显冷硬,恐要让人以为是个女子。

    他衣着松垮,绣着银线的里衣外,只随意披了一件玄色外袍,发丝凌乱,另有几绺垂于脸侧;见了来人,怒气冲冲地摔了手里的毛笔,眉眼阴郁地杵着。

    ——是平南王嫡长子,元憬,字珩止。

    “世子爷——,我的小祖宗哎——”

    那小厮苦着脸叫唤,还不忘把身后的木门关上。

    “您这又是怎么了,怎得把这名贵的东西都摔个稀巴烂……”

    “书言。”

    贵人少年沉着眼睑,打断了小厮的话,虽低沉有度,但兴许是因着年龄,声线略带了一丝稚嫩。

    “我方才,又梦到她了。”

    那叫书言的小厮正低头收拾,闻言立即抬起头,颇有些好奇似的,

    “明明在梦里看的一清二楚,醒了以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试着画下来,可也无从下笔。”

    那少年微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我怎么总是会梦见,一个从来都没见过的女人呢?”

    他抬眸,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书言,

    “书言你说,本世子是不是被什么污秽之物,给下了降头?”

    书言听了这话,也是一脸为难和无措,

    “世子爷,您这真的问住我了,我从小就跟着您,识几个字您都一清二楚,这种光怪陆离的奇事儿,我这孤陋寡闻之人哪儿能知道。”

    他跨几步,去扶那个他唤做世子的少年。

    “依奴才看,您既然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就任着它呗,左右又没有怎样,无非是个梦罢了,您就当是黄粱一场,忘了便是。”

    元憬不听他这套说辞,几不耐烦地把胳膊抽出来,负着气坐到了榻上。

    这怪梦困了他三天了,每晚都是一样的内容,他在自己的梦里,像一个局外人,看着另一个自己,和一个女人过的一生。

    梦里好似过了很多年,那个“他”也慢慢从少年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惊醒的一瞬,所见所听都忘光了,愣过神来,现实才过了几个时辰而已,而且不知为何,总是心头发闷,心尖儿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弄得他是日夜难安。

    他的父王母妃,自小便将这唯一的嫡长子娇惯得不行,从前在平南之地,他便是出了名的乖戾纨绔,平南王念及是在自己的封地,并未对他多加看管,也就使得他的脾性越发阴沉无常;后来搬到这京城,没几日他便因着被冲撞,硬生生在天子脚下,使唤下人打残了一个九品小官的庶子,这才被平南王软禁在府里一个月。

    如今在自己身上,出了这样的怪事儿,他性子又多疑暴戾,一时性起,就将手边的东西摔了个遍。

    少年垂下眼皮,牙齿轻轻磨动,眼里已带了几分狠意。

    从来就没有他元憬弄不到的东西,那个梦里的女人,即便是鬼是妖,他也要逮住她。

    书言见他那副表情,何尝心里不清楚主子是在盘算什么,只得心里哀哀地,替那个触了这小阎王的霉头的人捏一把汗。

    他没再说话,给元憬倒了一杯茶,哄着他歇下,赶紧收拾屋里的残局。

    ————————————————

    ————————————————

    辛夷是在四月初,收到泛舟赏牡丹的帖子的。

    这京城里的贵人小姐们,十几岁花儿一样的年纪,成日里无事可做,学罢了女红针织和书院学究的课,就总喜欢举办些赏花行酒一类的约会,以打发时间,也作消遣玩乐。

    辛夷作为贵女里的翘楚,自然回回都在邀请之列,从前她就很喜欢这些,如今更是为了散心,早早就做了准备;霜叶见主子这么些天总算露出了笑意,也欢喜得紧,帮着挑衣服和首饰。

    藕丝琵琶衿上裳,云纹烟罗衫,织锦披风,如意云纹缎裳裙;首饰则简单得多,一些玉质素净的簪子和环佩。

    她遣了家中的马车相送,甫一到地方,才下马车,就看到了一个她如今最是厌恨的人。

    ——余洛安。

    看着还和以前差不多,只是穿的华贵了许多,清润和善,眉眼乖顺的模样,她以前不就是被他那副良善样子给骗了,以至于落得个那般下场。

    仔细说起来,她也没想到,以前他那么畏缩乖巧,因为出身不详,从不愿以远房表弟自居同她一起来参加这种集会,如今飞黄腾达成了人上人,果然连性子习惯都不同了。

    越是想起从前种种,辛夷就越发地恨,这辈子的余洛安,还仅仅只是退了婚罢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以待,可原来,下意识戳心的厌恨不会骗人。

    她冷着眉眼下了马车,那群闲聊的小姐公子们显然也注意到了,有几个平日里和辛夷关系还算不错的姑娘,巴巴地过来同她打招呼。

    虽说大家都知道,这京城新贵余小公子才退了辛夷的婚约,又被赐婚给丞相家的宋锦玉,但那丞相小姐一向眼高于顶看他们不上,相较下来,她们还是更愿意和辛夷亲近。

    为首的那个,是京兆府尹虞大人之女虞菡萏,辛夷记得,前世嫁给了太子元贞,他落势以后也一直不离不弃,最后也不知这小嫂嫂后半生怎样了。

    辛夷心里生出许多愧疚和亲切,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期间,她能感受到,那道熟悉的目光,若隐若现地朝她这边过来。

    她心下冷笑,连看一眼过去都觉得倒胃口;自始至终,除了最开始下马车的时候,她没有再看他一眼。

    太膈应了,她怕自己会恶心得早膳都吐出来。

    倒是一旁的霜叶,稍稍挡在她面前,颇是护主的,狠狠地瞪了回去。

    唠够了嗑,贵女们三三两两地去那个香船上,辛夷站在最后面,本想等他们都走了再上,眼角余光却瞧见,去香船必经的石阶尽头,那人正站在那儿,迟迟没有动。

    辛夷面无表情,提着裙摆,一身清冷地从他身边经过;虽然极度不愿,她在微微嗅到他身上的松香时,还是不自觉想起了以前。

    因着她一句君子之香,她的洛安几乖巧听话的,身上便只熏松香,那些记忆,美好的像是假的;可惜这人啊,总是变化无常,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兴许她心心念念的洛安,早就死在了辛夷坞,现在这个,不过是披着他壳子的一个恶鬼。

    话本子上说,由爱故生恨,由爱故生怖,她心思清楚,她欢喜的,是以前的洛安,她恨得,是现在这个余洛安。

    却在擦肩而过之时——

    “阿辛姐姐。”

    他如今,也只是少年而已,还是开口了,低眉顺眼地,缱绻地低声唤着,

    阿辛姐姐。

    辛夷停住了步子,旁边的霜叶眼神怨毒地扭头,看着没有转身却微微侧过脸的余洛安。

    他低声同她问好,语气表情,竟和从前出奇的相似,好像什么退婚,什么背叛,都是她辛夷的一场梦一样。

    装的越像,她越害怕,越厌恶;他心机如此深重,什么都能利用,又什么都能背弃。

    良久,他又开口道:

    “阿辛姐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是复杂,表情也略有些古怪,可惜辛夷背对着,丝毫不能看见。

    辛夷微微抬起脸,不知在看什么——

    她张了张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也没有转身,径直就往前走。

    她方才,又恍惚想起前世的事情,想起很多意难平。

    她张嘴,是想骂他的,她想撕开他那张嘴,让他不要到这种地步了,还若无其事地再说什么坑骗她的鬼话,但了了,想了想,又懒得再多说;

    她恶他到骨子里,不愿再多纠缠一句,多说无益,只能徒增烦恼。

    ——没有一句回应。

    即便他早已料到了,可真的被这样对待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泛起刺痛。

    余洛安的眼角余光,可以看到辛夷慢慢走远的背影。

    他又想起以前,以前。

    以前她不会这样的,她会揽他进怀里,会嬉笑怒骂,灵动活泼,会叫他洛安,会说永远护着他一辈子。

    他亲手扼杀了那个辛夷,心头却像是被剜走了一大块儿。

    他父亲告诉他说,成大事者,不能拘泥于情爱;他听了,告诉自己无怨无悔,为了成为人上人,什么牺牲都做得。

    他眼睫轻颤,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他咬着牙,眼神冷得像冰。

    ——他不能后悔,也绝不后悔。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