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澈咳嗽两声,在空寂的大殿内显得格外突兀。
一旁跪了许久的护法微微战悸,他脸冒虚汗,眼中忍痛道:“尊上,趁着他们还没攻上来,您快些逃吧!”
花澈嫌光线灼眼,徒手掐灭蜡烛烛芯,因动作稍慢再加上没有运转真元,烛火燎到了指腹,泛了红。他却不甚在意,将手随意搭在膝上,漫不经心的说道:“往哪儿逃?”
“哪里都可以,就是别在焚情殿了。”
此番仙道诸家集结齐心,以云天水镜为首,凤鸣谷和上清仙门为辅,共同讨伐魔尊。自昆仑出发一路南下,沿途将魔修尽数斩杀,无一活口,攻上焚情殿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护法也知道此番生存的希望渺茫,但还是禁不住做最后的绵薄之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去妖界,去鬼谷,再不然去包罗万象的凡界隐藏,只要属下还留一口气,定护尊上无恙!”
花澈身若无骨似的倚在美人榻上,半点没有大祸临头的紧迫感,他一脸倦怠的看着护法:“焚情殿在昨天就解散了,万千魔修各奔东西,你怎么还不走?”
护法:“属下誓死效忠尊上!”
护法眼神坚定,声色并茂,可花澈并没有因为下属的忠心耿耿而感动分毫。
修仙界正道以云天水镜为尊,各门各派响应号召,大举进攻魔界,目的就是铲平焚情殿,解救掌门楚冰桓。
自古仙魔不两立,魔界对仙道虎视眈眈,而仙道对魔界心存忌惮,渴望除之而后快,数万年来虽大战小战不断,但为了天下苍生着想,并没有大动干戈弄得血流成河。此番不顾一切的进攻魔界,完全是因为受万民膜拜的仙道圣者被绑架了。
准备来说,是被逼婚了。
被杀人如狂恶名昭彰的魔尊花澈,以恶劣且龌龊的手段暗算,修为尽失,强行掳来囚禁,威逼利诱结为道侣。此事一经传出,群起民愤,云天水镜的人个个火烧尾巴,叫嚷着要把花澈碎尸万段,上清仙门的门主,也就是楚冰桓的授业恩师更是当场气吐血,连续骂了三声“恬不知耻”!
那楚冰桓是什么人?家世显赫,年少成名,仙姿秀逸,孤冷出尘。一柄听泉剑诛杀多少奸邪宵小,一颗冰心拯救多少天下苍生!
反观那花澈呢?生母为千人可枕的娼妓,生父乃万人当诛的邪魔。他出身卑微,有幸得名师指点却不知感恩,反而做出那欺师灭祖的畜生勾当,弃仙途入鬼狱,一言不合就屠人满门。妖孽的面容魔鬼的心肠,空有一副好皮囊,可内里却是腐烂,肮脏,阴暗,污浊不堪的!
都已经人人喊打了还不老实,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觊觎起人人称颂的楚掌门来,还跟人家那个那个那个,简直是不要碧莲!
就这样,花澈犯了众怒,成为自焚情殿建立以来第一个被四方声讨的魔尊。
魔修向来弑杀弑战,仙道群起而攻之他们也不惧怕,偏偏紧要关头,花澈下令遣散焚情殿。就算魔修们的斗志再高昂,也架不住群龙无首,没有修为奇绝的花澈做主心骨,必然一败涂地。
所以,都趁早逃命去了。
魔修们很是不解,虽然花澈的黑历史一大堆,出身低贱屡屡遭人诟病,但他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强。
当时魔界四分五裂,群雄逐鹿,混乱不堪。花澈凭一己之力接手摇摇欲坠的焚情殿,一统各部,成为了至高无上的魔尊。
时至今日,依旧是当今魔道第一人,空前绝后。
这样的魔界首领,为何会不战而降?
其他人撞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但护法心中隐隐有着猜测。几天前,花澈不知在哪儿受了伤,虽然护法难以想象当今天下有谁能将花澈伤成这样。
花澈脸色苍白,内息不稳,周身游走的真元时强时弱断断续续,若非靠着他逆天的修为撑着,怕是早就两腿一伸死翘翘了。
不战言败,早早解散焚情殿,以免造成更多伤亡。
重伤濒死。
这四个字如同一簇火苗在护法的胸中燃烧,并迅速壮大,他眼底闪过一道贪婪的喜色,小心隐藏好,缓缓抬头迎上花澈的目光。
魔修都是凶狠歹毒的,哪有什么真情实感,若能趁此机会得到花澈的神魂……
“有件事要你去办。”花澈突然开口,护法微愣,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着急,他忙俯下身子,垂眉敛目,就见一只锦囊飘了过来。
“拿去给楚掌门,告诉他,去竹楼等我。”花澈的脸上尽显疲态,可那双妖异的凤眸依旧晶亮,他似是而非的瞄了护法一眼,“听命行事,乖一点,别动那花花肠子,否则……”
护法心里咯噔一跳,无形的威压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他当场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花澈唇边勾起嗜血的冷笑:“本尊的神魂可不是谁都能觊觎的。”
护法汗流浃背,万没想到都这时候了,花澈竟然还游刃有余!
刚刚升起的僭越之心还没壮大就被扼杀了,护法连连称是,两条腿肚子直打哆嗦,屁滚尿流的下去办事了。
花澈在美人榻上靠了会儿,险险忍下五脏六腑的绞痛,他手边没有镜子,如若不然定能看出他此时的脸色有多糟糕。
他确实快死了。
并没有被人偷袭,也没有遭人暗算。
早在他欺师灭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这条命朝不保夕,指不定何时就被人拖着带走了。
花澈强打起精神,朝竹楼那边走去。
穿过艳艳枫树林,花澈停住脚步,嗤笑道:“乾阳长老是来打前锋的?”
这话一落,躲在暗处跟踪多时的乾阳长老闪身出来,他正是楚冰桓的师父。爱徒身陷囹圄,在大魔头的手下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身为恩师,自然主动请缨打前锋。
奈何花澈的恶名在外,乾阳长老一直未敢轻举妄动。但经过观察,花澈确实身负重伤,这让乾阳长老心中大喜,斩妖除魔的把握又多了几成。
“你堕落魔道,欺师灭祖,其罪一;嗜血成性,屠人满门,其罪二;挟持楚掌门为人质,其罪三;杀害我上清仙门门主,其罪四。”乾阳长老将几大罪状简要说明,不等他再把小罪状细细罗列,花澈嘴角噙着冷笑,道,“你说我杀了路肴?”
“斩草除根,有什么不对吗?”乾阳长老眼中透出厉色,“魔尊一向敢作敢当,怎么,不敢承认?”
路肴,花澈的师弟。
年少时,花澈和楚冰桓共同拜入上清仙门为徒,当时的上清仙门可威风的很,作为修仙界第一大派,门中弟子八千,各个出类拔萃,再加上花澈和楚冰桓这俩千年难见的修仙奇才,一时盛况,多少风光。
楚冰桓拜在乾阳长老门下,而花澈被当时的门主相中,收为亲传弟子。门主膝下有一独子,便是路肴,后来修行习武论资排辈就成了花澈的师弟。
再后来,花澈弑师,连同路门主座下全部斩尽杀绝,八千上清弟子被他杀的只剩下三千,经此一劫,上清仙门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这天下第一仙门的名号就被后来居上的云天水镜取而代之了。
杀父之仇,师门之恨,继承门主之位的路肴自然跟花澈不共戴天。
而花澈的师父在危急关头,为避免花澈迁怒自己的儿子,以神魂为祭,对花澈和路肴下了共生咒。
说是共生咒,其实是单向的。路肴若死,花澈即死,花澈若死,路肴可活。
所以,花澈若想活命,非但不能动路肴一根毫毛,反而要时时刻刻保护路肴的安全。
花澈早就知道,一旦路肴得知“共生咒”,必然会拉着自己一起死。
于是,花澈自嘲一笑,神色坦然,以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敷衍道:“路肴是自杀,跟我无关。”
乾阳长老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弑父大仇未报,他会自杀!?”
花澈:“这你问他去啊,路肴的头七还没过,等他重返阳间的时候你问呗,再不然你现在就自缢,去鬼界寻他当面问。”
这时候还被调侃,脾气并不好的乾阳长老果然怒了,新仇旧恨一起算,拔剑就朝花澈冲了过去。
好在只有乾阳长老自己,花澈寄出本命灵器“霁风”,灵器有灵,主动迎上乾阳长老的剑锋,互相缠斗,难舍难分。
花澈耽误不起时间,趁着灵器拖住乾阳长老,他走到枫树林深处,进入依山傍水的竹楼。
这座竹楼从内到外,都和楚冰桓在云天水镜的住处一样。这是花澈为了顾念楚冰桓想家,特意建造的。
竹楼内没人,楚冰桓还没来。
也无所谓,反正花澈是要死在这里的,楚冰桓早来晚来都一样,等山下那些仙道大军攻上来的时候,他们只会看到惨死在竹楼内的魔尊,以及站在魔尊尸体前的楚掌门。
楚冰桓手刃魔尊,立下不世之功。
届时万人歌颂,千古流芳。
他并未废除楚冰桓的修为,只是暂且封印,那只锦囊里装着解放金丹的方法。
今日过后,他还是那个交口称赞的楚掌门,还是一身修为可抵九州六界的云渺仙君。
花澈扶住桌角,倾尽一身修为跟共生咒死扛了一天一夜,此时绷紧的神经一断,反噬如同崩塌的山峦,花澈再坚持不住,涌出一口鲜血倒地。
总归是要死的,不如将功劳全给楚冰桓,也算是幽禁了他这么些年,微不足道的补偿。
他和楚冰桓在还未出生之时,家中长辈就给指腹为婚了,就此结缘。
后来,年少相遇,惺惺相惜,他惊叹楚冰桓的气质和样貌,一见钟情,更心悦于楚冰桓的皎皎君子,慈悲济世。
奈何楚冰桓一心向道,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对他的倾慕置之不理。
事到如今,花澈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他是无人能及的魔尊,是鬼魔两界的霸主,他喜欢什么便要强掳过来。
但,若是有机会重来一次的话,他觉得自己不会再这么做了。强迫楚冰桓,毁了人家的清修大道,误了人家的位列仙班,人各有志,楚冰桓就是两袖清风超越红尘,何必呢!
视线逐渐模糊,一个身影由远到近,看不真切,对方好像喊了什么,已经失去五觉的花澈并不知道。
“抱歉啊!”弥留之际,将散未散的神魂发出最后的执念,“耽误了你一辈子。”
花澈死的相当安逸,没有什么不甘和不舍,反而有一种解脱。
可惜像他这种死法是灰飞烟灭永不超生的,不然真的很想化作孤魂野鬼回到焚情殿,看看竹楼里的楚冰桓是个什么反应。
纠缠自己半辈子的魔头终于死了,而且死的很惨,肯定特别畅快特别爽吧?
花澈几乎可以预见楚冰桓仰天大笑喜不自胜的画面了。
“小少爷,小少爷。”
花澈愣了愣,谁在说话?
“小少爷快醒醒,咱们到云天水镜了。”
花澈惊坐起来,强烈的光线迫使他眯起眼睛,待到适应后,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马车外放下轿凳的老妇人。
“这是小少爷头回见楚公子吧?楚家的规矩多,云天水镜又在修仙界赫赫有名,门规森严自不必说,小少爷可得收收您那顽劣性子,不可淘气不可顽皮,再让人家笑话了。”老妇人语重心长的交代着,并捋了捋花澈鬓角有些乱的发丝,再抚了抚衣领,满意之后才将锦盒里好生放置的信物递给他。
“指腹为婚的凭证,千万别丢了。”
远远看见两个门童走来,老妇人急忙催促道:“快些去吧,老奴就在这里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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