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你多虑了, 朕不曾那么说过。”
二人静坐着,一时无话,云婉仪见皇帝并不看她, 只摩挲着杯盏上的花样, 笑了笑, 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陛下, 现在连瞧嫔妾一眼都不愿意了么”
明明
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云婉仪努力的回想从前, 从前她得宠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呢, 象箸玉杯,荣宠万千,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她不需开口, 皇帝便会捧着送到跟前,单贵妃那样跋扈的主,也不敢轻易动自己,至多拈酸吃醋的耍耍嘴皮子。
但是她不稀罕, 因为那时她什么都有了。
可后来呢,与她交好的简宿涵却步步得宠, 荣升高位, 与之相反的是凌水阁, 境况一日不如一日,没关系,云婉仪依旧告诉自己,别在乎。
她不在乎那些。
哪怕杯盏只能泡去年陈茶, 饭食冷硬难咽,无数个夜里因为重疾咳的血浸丝帕却无太医来看的时候,云婉仪依旧没有动过争宠的心思。
她心中曾住着一个人, 隔着遥遥宫城不得相见,也许现在想起来已经没什么了,可从前却是唯一的念想,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个念想么,但若有一日念想没了,便也不存什么指望了。
云婉仪孤注一掷的弃了许多东西,于是当她回过头看去的时候,便什么都不剩了,所有人都在拿她和简宿涵比,宫人是这样,贵妃是这样,皇后也是这样。
是了,简宿涵多好啊,又有宠,人也通透,自己落魄之时,还得靠着她送来的东西救济一二。
秋雨湿凉,云婉仪从前最喜欢在这样的季节烹茶作诗,现在却不喜欢了,她每每一闭眼,便是那日被单贵妃打了巴掌,被按在宫道上罚跪的时候。
所有奴才都在看她,那目光一道道针扎似的,带着怜悯不屑,将云婉仪的里子面子,并着最后一点傲气折得支离破碎,她跪在冷硬的砖地上,浑身都在抖,只想一头碰死干净,偏因着病中,浑身火烧火燎,连站都站不起来。
她抬眼,看着简宿涵,对方也正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叮嘱着什么,而后施施然转身离去,织花的裙摆逶迤着从地面拂过,最后在眼前消失
明明对方什么都没做,云婉仪却觉得自己矮了她许多,矮到了地底的尘泥里,心底的某种东西哗啦碎了般,从那时起,好似一切都变了。
云婉仪有片刻晃神,耳畔忽然响起男子低沉的声音,思绪又瞬间归拢,只听皇帝道“朕记得你从不曾说过这样的话,性子倒真是变了许多。”
云婉仪轻轻靠着他的后背道“不曾说过,却不代表不会说,嫔妾自小产后,郁郁许久,后来到底也想开了,总不能还和从前一样不懂事。”
她提起那个没了的孩子,倒让皇帝顿了顿“你还年轻,孩子会有的,能想开也是好事朕还有些杂事要处理,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拍了拍她落在自己腰间的手,起身离开了。
云婉仪怔怔坐在床边,许久都没动,心道自己是变了,可她不在乎了,她现在只想往上爬,越高越好,将过往屈辱尽数还回去。
再清高孤傲,也并非真正的神人,被人掌箍折辱焉能不记在心里,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既已守不住本心,那么荣华高位总要抓一个在手中。
后面十几日,简宿涵都在账中养伤,甚少出去,云婉仪不知是为了做给皇帝看还是别的原因,特来请过罪,一谢救命之恩,又言自己连累了她,简宿涵只说头疼,并未相见。
塞外气候越来越冷,军士也在整顿,准备明日启程回京,再从帐子往外看的时候,入目皆是一片光秃秃的秃草皮子,青黄不接,原来牧人都在储备草料准备过冬了。
草原牛羊虽多,但长成却极为不易,一头小牛犊长大需要三年左右的时间,而寒冬来临时,万里飘雪,草料是无论如何都不够的,每过一个冬天,至少要折损两成的牛羊,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今日午时设送行宴,众人尽都得出席,简宿涵起的早,去和赛罕告别,这个姑娘得知自己摔伤了,每日砍柴时都会去山谷中摘些新鲜的野花偷偷放在帐子外,起初知夏还以为是旁人不慎丢下的,后来见那花扎的精致,留心打探着,这才发现是赛罕。
赛罕每日放羊回来,都会经过那条种着棵枣树的小道,简宿涵一等一个准,清早正好赶上她甩着鞭子去放羊,笑着走了过去“呀,真巧,我没想到竟真等着你了。”
上次设宴时,赛罕看见了简宿涵,这才知道她竟是大容皇帝的妃子,不过她是个直肠子,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绕,只是谢谢她让知夏送过来的烤肉。
赛罕竖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笑着问道“你在等我吗”
简宿涵点了点头“我明日就要回京城了,来同你告别,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赛罕停下同她说话,连羊也顾不上了“这有什么,你明年再来就是了,京城远吗听说你们那里的百姓顿顿吃肉,身上穿的都是丝绸,宫殿高大又漂亮。”
简宿涵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那里的百姓,有穷有富,宫殿的话,大概是很漂亮的,只是看久了,也会腻的,没有草原自在。”
她今日穿着蓝色宫装,梳的是汉人发髻,带着坠金片流苏的发冠,轻微晃头便哗哗作响,昳丽华贵,赛罕看呆了片刻,语气艳羡的道“你的头饰真好看,我们大妃也有许多首饰,我以为已经够漂亮了,但是根本没有你的精致。”
简宿涵没注意,伸手碰了碰,这是皇帝前两天赐下的,她随便挑着衣裳穿,倒没注意好看还是不好看“喜欢么,我送你一样”
赛罕高兴的眼都眯起来了,直爽的道“真的吗,给我一根小簪子就好了。”
简宿涵看了看她的麻花辫,莞尔一笑,指了指自己道“簪子要挽起发髻才能带上,你的头发带不上去的。”
赛罕眨眨眼,好奇低头看了看“那我也挽跟你一样的头发好吗”
草原风大,简宿涵臂弯间的披帛险些被吹走,她一面拢住,一面道“你是草原的姑娘,梳汉人头发衬不出你的飒爽,稍毛躁些便散了,反而累赘,我送你一条璎珞圈吧。”
她说着,解下了自己颈上的和田玉如意纹流苏璎珞圈,亲手替赛罕带上了,又在脑后摸索片刻,取了朵绢花下来,簪在她的发尾“你瞧,这样也好看。”
赛罕欢喜的又蹦又跳“真好看”
她说着,忽而发现一只小羊羔跑远了,哎呀一声,又急忙忙的去追,前方有一穿蒙古袍子的青壮男子正行色匆匆的赶路,不妨撞上了小羊羔,管也不管,一脚踢开,恰被赛罕看见,她气得一把揪住了对方“你这个汉子凭什么踢我的羊羔它如果生了病,你得赔我”
她力气大,又在盛怒中,几下便将人后领子扯烂了,那男子生得凶狠,一把推开她,粗声粗气道“滚开”
地上的小羊羔半天没爬起来,赛罕气的眼睛都红了“你是哪个部族的,赔我的羊羔”
简宿涵今日出来未带随行太监,她恐赛罕吃了亏,忙上去把人拉住“算了,你何必与这种人闹,实在不行我送你几只。”
赛罕闻言这才气鼓鼓松手,那男子狠狠把自己衣袖扯回来,匆匆离去,精壮的手臂上有半边刺青,一闪即逝,简宿涵眯了眯眼,却觉得像是狼纹。
在遥远的草原深处,阿史那家族曾是那里的王,家族图腾便是啸月狼纹,后来因为争夺王权,地盘割裂,逐渐分成东突厥与西突厥,现如今西突厥效忠大容,东突厥却仍蠢蠢欲动,狼子野心,时不时便会冒犯大容边境,抢掠粮食盐铁,偏都是一些散队伍,又精通骑术,打也不好打。
简宿涵下意识问了赛罕一句“这次接驾,突厥也有来人吗”
赛罕想了想“来了,不过是个长老,他们的大可汗阿史那步云快病死了,十几个儿子在争汗位,闹的不可开交。”
简宿涵点点头,心想许是自己想的太多,她见赛罕蹲下身心疼的抚摸羊羔,也跟着看了眼,却见那羊羔皮毛底下青了好大一片,皱眉道想,那男子好大的气力。
简宿涵从知夏手里拿了一小袋银瓜子递给赛罕“别伤心了,喏,这个给你。”
赛罕看了眼“这是什么,能吃吗”
除贵族外,草原上的大部分普通牧民只把牛羊当做货币,再就是对金子有些兴趣,简宿涵手把手教她“傻子,这是银钱,你用这个可以去找汉人买东西,丝绸布匹,糕果点心,甚至牛羊也可以。”
她与赛罕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今日一别,就是千里之外,简宿涵愿意相信她们之间的友谊是最纯粹干净的。
赛罕有些脸红,挠了挠头道“你对我太好了,我没什么可送你的。”
简宿涵不语,看着她摇了摇头,只道“马上开宴了,我该走了。”
赛罕有些舍不得,对她挥了挥手“再见。”
简宿涵想,她也希望能有再见的时候,只是不知那时,各自又是如何光景,知夏回头看了一眼,低低道“真是个实诚女子,咱们与她一比,倒显得心计克重了。”
简宿涵踢了踢脚边的碎石“所以她活在草原,而咱们活在宫中。”
这里不比京城,一连住了十几日,众人都有些水土不服,单贵妃更甚,她素来精贵,吃不下荤腥重的东西,偏在这边御厨也做不出什么好东西,眼见着整个人瘦了一圈,病恹恹的,都没心思找茬了。
简宿涵也瘦了,只是看不大出来,她在草原这段日子总体来说过的比在宫里开心,如今要走了,难免提不起兴致,皇帝见她坐在下首,许是被吹的冷了,手都藏在袖子里,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解下自己身上的鹤氅披风让吴庸送了过去。
单贵妃眼神刀一样锋利,有心说些什么,却又没精力打嘴仗,拧眉不说话,婉妃看了眼,老神在在的坐着,也没表态。
中间的篝火堆架着烤全羊,滋滋冒油,奴仆将羊肉抬下去,片好了用碟子盛上来,西突厥大长老忽然起身道“尊贵的陛下,吃羊肉一定要配上好的酒,您是一等一的勇士,请容许我献上最烈的元玉浆。”
元玉浆便是马奶酒,是草原八珍之一,用珍贵的金碗盛着,表达善意与好客之情,皇帝这段日子也没少被灌酒,闻言颔首应允。
西突厥大长老身旁的侍从见状,用托盘捧着银质的酒壶上前,谁曾想未及御前,便被吴庸拦住了“有劳,交给咱家便是。”
那侍从见状愣了愣,随后道“这酒带着我们部族的敬意,请容许我亲手献给皇帝陛下。”
吴庸为难道“对不住了,这是宫中规矩。”
简宿涵闻声抬眼,却见那侍从络腮胡子,身形孔武有力,面容瞧着十分眼熟,不由得暗自留意,但见他有些不情不愿的将托盘递给吴庸,双手落下时微微动了动袖子,简宿涵只见一点寒芒闪过,眼睛倏的瞪大,一拍桌子厉声斥道“快拿下他袖中藏有兵刃”
御前三尺不得见兵刃,这是规矩,纵那些部族首领来此也需卸下腰间佩刀,简宿涵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正欲将人拿下,却见那侍从忽的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剑,直直刺向皇帝,而西突厥的使团也齐齐拔刀,朝着上座杀来,引得惊呼声一片。
御林军随侍在侧,早在第一时间涌上前来将皇帝牢牢护住,刀光剑影间,那刺客拼着负伤也未能得进半寸,恨得低吼一声,眼角余光瞥见简宿涵,手腕翻转,竟是调转方向直接朝她杀了过来。
护卫都在皇帝那边,周遭乱成了一锅粥,还得避着旁的西突厥刺客,知夏素春也被人群冲散了,简宿涵第一次直面生死,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她想躲,却到处都是刺客,只能跌倒在地,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提剑杀来
“砰”
那剑尖在距简宿涵不过寸许距离时,忽的被一只隔空飞来的茶盏打偏方向,那刺客手腕阵痛,下意识退了几步,却见皇帝一脚踢翻桌案,飞身跃下高台,一把将手中长剑掷了过来,连忙就地一滚避开。
御林军惊呼出声“陛下”
简宿涵吓的不敢睁眼,本能用手挡在身前,嘈杂中只觉手腕传来一阵大力,紧接着是男子低沉严肃的声音“快走”
此次行刺对方有备而来,不仅是内宴,外间也受到了夹击,皇帝反手抽出身旁最近侍卫的兵刃,飞快将简宿涵拉到自己身后,挥剑横扫间解决几个冲上来的刺客,然后将她推进了御林军的护卫圈,径直冲入战场,兵刃相击,取性命无数,脸上沾着斑驳的血迹,冷漠嗜血,像一尊现世杀神。
简宿涵吓懵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是皇帝救了自己,她盯着场上那抹黑色的身影,见单将军带着大批人马冲进来,局势已然扭转,又急忙在人群中寻找知夏她们。
好好的送行宴,顿时变作杀人场,随行军士皆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且各族部落首领都在此,花了盏茶时间便将所有刺客尽数拿下,扒开衣服一看,身上都有啸月狼纹,怕是特意培养的死士,而西突厥大长老早在方才便死于乱战之中,后背中剑而亡,也不知是谁下的手。
单将军急急跪地请罪“微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他手握兵权,一直护卫着外间,此次西突厥使团身上都有兵刃,必有内鬼,单将军纵未参与,也有一份失察之罪,皇帝冷眼看着他,将手中沾血长剑掷于他面前,当啷一声响,转身走上高台,远离中间的血地“你既说该死,那是怎么个该死法”
单将军大汗如雨,单贵妃见状,急急上前拉着皇帝的袖子道“陛下,臣妾父亲纵然有罪,可求您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罪不至死啊”
后宫妇人不得干政,皇帝看似荒唐,实则对儿女情长与家国大事一向分得清楚,他不动声色抽出袖子,单贵妃便被侍女低声劝着拉了回来。
单将军眼见女儿求情都没用,叩首在地“陛下饶命啊,老臣跟随先帝打下江山,半生辛劳,而今罪该万死,但求陛下不念功劳念苦劳,免老臣一死,将功折罪”
简宿涵见他抖如筛糠,心想将军也有怕死的,且脑子也不怎么够用,这个时候请罪便请罪,好好的提什么先帝,他一个手握兵权的大将军,皇帝怎么可能轻易便杀,左不过威慑一二,单将军竟当了真。
皇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他头都磕破了,才沉沉出声“这颗脑袋先放在你脖子上,刺客一事交由你仔细彻查,能否折罪便看你的本事。”
单将军如蒙大赦“老臣谢陛下恩典”
他说完,踉跄起身,挥手示意把刺客押下去,简宿涵见那方才想杀自己的突厥人还活着,只是腿部负伤,不由得往那边多看了一眼,谁曾想就在这时,暴乱突生,一名刺客忽的咬破嘴里毒囊,将毒液吐到了兵士的脸上,趁机奋力挣脱,然后抬起左手直直对准皇帝,众人这才发现他身上有一个小小的弩箭
众人惊呼出声“陛下小心”
简宿涵也慌了神,本能保命要紧,不着痕迹后退,谁知仓促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后腰忽的传来一股大力,被人猛推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挡在皇帝身前,只听一声利器划破布料刺进血肉的声音,周遭瞬间便静了下来。
简宿涵身形微顿,怔怔低头,却见自己肩上有血色浸透,她抬眼,恰好对上皇帝同样错愕的神色,无声动了动唇,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踉跄一步,身形缓缓下落,然后被反应过来的男子慌乱伸手接住。
作者有话要说 简宿涵哪个龟孙推的老娘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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