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婉仪落胎已久,原身又与她交好,且不管这情分有几分真假,面子上的功夫总得做一做,该去探望一下的,只是该送什么礼,知夏却犯了难,照她的话来说,那就是“云婉仪眼界高,寻常俗物怕是入不得她的眼。”
不过以简宿涵现在的份例也送不起“金银”类的阿堵俗物就是了,她闻言直接从书房的博古架角落里拿了个影青细颈描金长瓶,象征性的擦了擦,
“这瓶子风雅,是我素来的爱物,就送这个吧。”
知夏哪里看不出她的敷衍,苦笑连连,
“主儿,里头要不插些时新的花枝,只送个瓶子……瞧着怪简单的。”
简宿涵默默思忖,知夏想说的应该不是简单,是寒酸吧。七月能开的无非就是荷花茉莉,低位嫔妃插瓶都用这些,虽然她对传说中“仙女般的云婉仪”无感,但也不会送这个去明晃晃的拉仇恨。
“那些花儿艳了些,我瞧不上。”
简宿涵说完,探头往外看了看,对着庭院里洒扫的禄海招了招手,
“禄海,将你脚边的枯枝拾进来给我。”
她央人办事的时候语气总会不自觉软和些,虽说奴才伺候主子是天经地义,但轻言细语的态度总归听着也舒坦,简宿涵平日看起来不好亲近,但同底下人说话,嘴角都是带着笑的。
禄海闻言“哎”的应了一声,忙扔掉扫把,捡起脚边的枯枝屁颠屁颠的给送了来,还用细心的用袖子擦了擦上头的落灰小刺,
“主子要的可是这个?”
“就是这个,辛苦你了,回头让知夏给你一碟子芙蓉糕。”
简宿涵笑意盈盈,拿着枯枝转身入进了内室。多亏她不受宠,洒扫的奴才懒怠,使得殿阁内的角落都是积年的枯枝败叶。
她拒绝了知夏的帮助,拿着细剪子把边缘休整了一下,随手插入送给云婉仪的细颈长瓶中,站在远处托腮端详片刻,最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甚是好看。”
那瓶子是影青的色,瓶口边缘晕染了些许浅浅的孔雀绿,插入一杆枯枝,不仅不显得寒酸,反倒古意嶙峋,风骨立现。
知夏赞叹不已,
“还是主子厉害,随手插的枯枝子都比常人强上许多。”
前几日云婉仪有皇上日夜陪着,以慰她失子之痛,前去探望的嫔妃如过江之鲫,打的什么算盘个个都心知肚明。简宿涵听说皇上这几天都宿在了景和宫婉妃娘娘那儿,估摸着云婉仪那边应当是没几个人了,特意挑着今天去的。
皇宫算是一个大型职场,等级制度分明,云婉仪乃从五品位份,但凌水阁的一应摆设用度都不像是她这个位份所该有的,简宿涵尚未进入,单只瞧外间栽种的成片的赫石兰,心中便也对这女子的盛宠几分有了些许估量。
兰经上所述名品不盛其数,赫石兰算不是最珍稀的,却是最难养活的,它长于山涧峡谷极寒极冷的石缝之地,生长条件极为苛刻,百株难活其一,更遑论移植宫中,还是这样成片的大面积栽种,怕是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
然山谷料峭,赫石兰在那等恶劣环境生长方显得出风骨来,现如今成片的种在一起,而且不是开花的时候,倒显得如杂草一般,还不如庭院中的茉莉显眼。
简宿涵站在外间,一时想得出了神,知夏在旁也不敢惊扰,倒是云婉仪的贴身宫女白露出来煎药时瞧见了她,
“奴婢见过简贵人。”
凌水阁的宫人都没什么活气,一个个如木头雕的一般,白露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眼神不屑,面无表情,当然,不排除是她看简宿涵不顺眼的缘故。
“今日皇上不曾来过,简贵人可是来瞧我家小主的?若是的话,奴婢这便去通报。”
这话夹枪带棒,似讥似讽,你可以说她不敬,但又抓不到确切的把柄。简宿涵在感叹古人说话艺术高深的同时也不得不替原主的卑微地位掬一把辛酸泪。
连个婢女都敢怼她,这是不受宠到了什么地步。
看知夏的表情,便知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简宿涵上辈子众星捧月般的人物,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吃别人脸色的时候。
发不得脾气,毕竟是原身想蹭云婉仪的恩宠,但也笑不出来就是了,
“那便劳你,进去通报一声。”
小产伤身,简宿涵以为云婉仪此刻应该是卧床不起的,结果刚步入阁中,就依稀瞧见一蓝衫女子正坐在书桌旁捧书看词,肩上披着一件月白绣墨色兰草的风披,整个人瘦削无比,喉间时不时还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真是个美人,哪怕看不清脸,通身气派也是令人心醉。
内室与外厅以一道玉帘隔开,朦胧看不真切,白露替简宿涵打起帘子,略微垂首,
“简贵人请。”
说完便静悄悄的退了出去,知夏也留在了外头。
书室中画惟二品,山水为上,花木次,鸟兽人物不与也。简宿涵打量着室内的摆设,见壁上挂着贺几道的《清风山幽兰涧鸣啸》图,桌上画瓶插的是水芥子,素青盘钵养着浮萍几片,金鱼一尾,实在风雅。
云婉仪读完了手中的一阕词,抬首便见她正在赏画,
“怎的,许久不来此处,不认得这儿了么?”
她不喜客套,也不喜虚情假意,哪怕对着皇上说话也是这幅冷冰冰的语调,换了旁人早死过千百次,偏偏皇上就爱这幅模样,阖宫众人是恨死了她。
简宿涵闻言摇了摇手中的檀木镂空小扇,微微摇头,
“倒也不是,只是有些事初看瞧不出什么,越品却越是意味深长,便如这贺几道……”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云婉仪不由得出声询问,
“贺几道如何?”
她通读诗书,宫中少有能说得上话的,如说一句“尧舜禹汤”,问“鸟生鱼汤”者不在少数,这也是为何原身品性不佳,云婉仪却还愿与她来往的缘故,实在是深宫寂寞无知音。
“贺几道一生画兰,三十岁许便已名满天下,五十岁许千金难求一笔,后至暮年,却是寂寂无名,笔力也大不如前。”
画师百家,云婉仪最喜贺几道的兰草,闻言重新看向手中的书卷,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许是年纪大了,手乏眼花力不从心。”
“非是手乏眼花,而是初心变了。”
简宿涵看向壁上的兰图,密林山涧,一株野兰悄然生长,蓬勃间另有一份傲然独立,实在是像极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三十岁前,贺几道寒窗苦读,后看穿官场污浊,游历山川,一心钻研兰草,与爱妻闲云野鹤,好不自在。”
不知何时,云婉仪手中的书卷往下落了落,简宿涵继续道,
“这幅《清风山幽兰涧鸣啸》图便是他的成名之作,贺几道凭此画名满盛京,多少人散尽千金只为求他一副真迹,可惜后来,金银蔽目,美妾腐心,气改心移,他不再珍爱敬重原配妻子,也不再有当初的一腔孤勇,野傲的兰草沾了脂粉气,与人间的俗花有何区别?”
上流贵圈的人都知道,简家大小姐喜欢美人,无论男女,只要谁长得好看一些,就能轻易跟她搭上话。
偏偏简宿涵对这种“以貌取人”的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自认为喜欢美人,并不代表就歧视丑人,左右没碍着谁的事,这毛病也就不打算改了。
云婉仪似乎是没想到她有此番见解,闻言愣了一瞬,随后眉头微皱,低叹了一口气,
“难得你看的这么透彻,贺几道暮年所画,便如我院外的赫石兰一般,失了灵气,泯然众人。”
简宿涵心想这花可是皇上给种的,她要是顺着点头说“嗯没错这花确实丑,确实没灵气”,岂不打狗皇帝的脸,传出去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随着云婉仪踱步至窗边,简宿涵扶住窗框俯身,触了触赫石兰的叶片,
“我以前曾听过一句话,真正的花,开在山野烂漫处。”
她用檀木扇随手逗了逗院中的黄玉蝶,岂料那蝴蝶翅膀轻颤,悠悠的飞起,最后落在了她的鬓发间,简宿涵不由得巧笑嫣然,随后又觉不妥,用扇子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眉眼,
“可天下之大,处处是山野,便也朵朵皆烂漫。”
她梳着飞仙髻,身着牙白的衫裙,外罩浅灰色纱衣,上用银线绣白鹤松枝纹,腰间系了条暗红的细绫带,尾端坠着白玉坠压裙角,持扇掩面,一笑风流生香,竟比身旁艳压后宫的云婉仪更生动夺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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