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六年二月,料峭的春寒悄无声息的洒下一场小雪,散落于鹅黄的腊梅花枝间,倦怠了几日的金乌懒懒升空,旭辉耀大地,在尘间的薄雪间折出晶莹的柔光。
什刹海附近的和宅之内,后罩楼的二楼雕花窗畔前,一位身着夹棉湖绿氅衣,外罩月白坎肩儿的少女正以手支额,百无聊赖的倚坐在窗棂前,乌黑的两条细发辫垂放于身前,上缀圆润白亮的小珍珠几颗,黑白相间,翠绿的橄榄石葡萄耳坠与她的衣衫相互辉映,灵动而不失柔美之态。
十五六岁的年纪,本该无虑无愁,然而她却水湾眉轻蹙,长睫半阖,垂眸望向楼下所种的花木,声声轻叹自琼鼻间溢出。
“姑娘,老爷来看您了。”
婢女的一声禀报打断了她的思绪,绿衣女子闻声,心头一紧,艰难挪动着,预备掀开薄毯,下榻行礼,奈何腿痛得厉害,稍稍一动便揪心得疼,此时脚步声已然传来,人已入内。
来人一身绛色袍褂,腰束墨带,虽已到中年,却并无发福之态,眸炯神昂,走起路来利索稳健,一瞧见她便满面笑容,
“芸心啊!我的乖女儿,你还有伤在身,万莫乱动,好好躺着,一切礼数皆免。”
芸心对这关怀很不习惯,弯唇勉笑,“多谢爹爹关心。”
然而才道罢,便被他给纠正,说是满人得唤阿玛,道罢怕她尴尬,他又安抚道:“你初到家中,许多规矩尚未适应,无妨,慢慢来。”
“多谢阿玛提点,女儿谨记。”
唤出这声阿玛时,芸心恍置梦中,她穿越到清朝本就是匪夷所思之事,当时她身处在汉人之家,便以为自己是汉女,平平安安的过了四五年,后来变故突生,母亲匆匆带着她来京城寻亲,芸心还以为对方只是普通的达官贵人,未料这所谓的亲戚居然会是当朝权臣---和珅!
更令她惊诧的是,母亲竟然说她是和珅的女儿!芸心只当母亲在诳人,直至母亲拿出信物,又让她滴血验亲之后,她才终于晓得,对她有养育之恩的母亲只是她的姨母,她的生母早已离世,而和珅正是她的生父!
虽说和珅权倾朝野,但他贪赃枉法,且后来还被抄了家,他的下场芸心再清楚不过,借她十个胆儿也不敢贪图此处的富贵,她可不愿将来被牵连,落得个凄凉下场,怎奈父女关系确认之后,和珅悲喜交加,誓要补偿于她,留她们在此住下。
加之老家之中还有人虎视眈眈,她根本不敢回去,且姨母已然答应得干脆,芸心没得选择,只能暂且留下,住在后罩楼中。
和珅的夫人冯霁雯秉性纯良,并未嫌弃她,反倒认为她的生母很可怜,待她十分和善,芸心还想着自个儿很幸运,遇到的皆是好人,后来她才发现,自个儿太天真呐!
昨日她被府中的管事带着游赏宅院,方知这宅子堂皇富丽,锦绣雅致,她晓得和珅的宅第是恭王府的前身,却没想到在和珅居住时,规模已然如此宏大!
这分明就是王府的规制啊!纵然和珅再怎么得宠,也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建造这样的家宅吧?
好奇的芸心忍不住问了一句,管事笑着为她解惑,
“姑娘有所不知,早在一年前,皇上隆恩浩荡,已将十公主指婚给咱家的小少爷,将来两人成婚,按例是要建造公主府的,咱们老爷本就在此买下许多宅地,皇上又将隔壁李侍尧的一座宅院赏给了公主,两地就此合并,老爷顺道儿把公主府也给提前建好,便形成现在这规制。”
管事所说的应该是丰绅殷德吧?认祖归宗那日,她曾见过这孩子一回,听说他年方六岁,去年才五岁,乾隆竟然这么早就赐了婚?所以和珅就借着十公主的名义,将自家宅院修建成类似王府的规制,提前享受,倒是会钻空子啊!
正思量间,芸心忽觉膝盖骤痛,一个没站稳就此跌倒,猝不及防的摔在青石板上!
与此同时,一枚石子在她脚边滚落,吃痛的芸心环视四周,竟见不远处有个少年正扬着小脑袋,讥诮一笑。
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立马敛去笑意,将手中的弹弓背在身后,故作紧张的惊呼着朝她走来,
“哎呀---本少爷预备打鸟呢!一不小心打到了人,真是不好意思。”
这位便是府中的小少爷丰绅殷德,六七岁的小屁孩,居然会耍心机?芸心最讨厌熊孩子,奈何这是丰绅殷德的家,她才来几日,虽说也是和珅的女儿,但终究是私生女,她始终没办法把自己当作府中人,只当自己是来做客,客人总不能训斥主人家的孩子吧?
彼时已有丫鬟来扶她,芸心借力勉强起身,膝盖和脚踝处疼痛难忍,站都站不稳,强压下心火,芸心哼笑道:
“鸟儿在树上,你居然能打到我腿上,看来你的技艺不过如此,有待加强。”
不甘被嘲讽,丰绅殷德明眸圆睁,挺起小胸膛,急着自辩,“一次失手而已,其实我射猎很厉害的。”
心知小少爷故意为之,管事不敢训斥他,只冷着脸白了身后的嬷嬷一眼,“你们是怎么伺候少爷的,这位可是府中的大姑娘,是咱们老爷的亲闺女,亦是少爷的姐姐,姑娘受了伤,你们吃罪得起吗?”
嬷嬷们面面相觑,终究有所顾忌,遂福身向芸心请罪,丰绅殷德嗤之以鼻,“她才不是我姐姐,我只有一个姐姐叫宝言,这个芸心是野种!”
原本芸心不想与熊孩子计较,可他最后一句着实难听,却不知是他自个儿想的还是旁人教的。
她这尴尬的身份惹来闲话乃是人之常情,背地里议论也就罢了,她管不住悠悠众口,但似丰绅殷德这般戳着她的脊梁骨骂的,她若不反击,只怕旁人都当她是软柿子!
思量间,芸心不顾疼痛,挺直脊背怒视于丰绅殷德,正色道:“阿玛已经带我拜祭过先祖,认祖归宗,他都承认了,你凭何质疑?你若敢当着你阿玛的面儿骂我,我便敬你是条汉子!”
丰绅殷德眸光微闪,答非所问,“怎的?你还想跟我阿玛告状?”
这小屁孩还会套人话呢!芸心冷嗤道:“既然敢骂,还怕旁人告状?胆小鬼!”
努了努嘴,丰绅殷德仰着小脑袋逞强道:“我才不是胆小鬼,你尽管去嚼舌根儿,便是到了阿玛那儿,我也不怕你!”
然而芸心并未理会他,只觑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一瘸一拐的回了屋。管事不敢怠慢,即刻命人去请大夫来诊治,没多会子,冯霁雯便亲自过来看望她,代替孩子给她赔不是。
念在冯霁雯对她关怀备至的份儿上,芸心并未追究丰绅殷德的责任,但管事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姑娘受伤,老爷肯定会知情,还是得如实上报给老爷,以免挨训。
昨儿得知此事时已然入夜,和珅不便过来,只派人送了些补品,今日一忙完公事他便匆匆赶回家中,亲自过来看望女儿,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吭声,若非管事上报,为父还不晓得那臭小子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芸心轻描淡写,一笑而过,“怪他技艺不精,多练练便不会再打伤人。”
她倒是会说话,但和珅认为儿子分明就是故意为之,“你是他的姐姐,有资格教训他,不必对他客气,否则他蹬鼻子上脸,更加难以管束。我已将其禁足,算是为你出了口恶气。”
尽管熊孩子欠揍,但芸心还是觉得此法欠妥,“他本就对我有意见,若因我而禁足,只会令他更加讨厌我,这孩子性子倔,不会轻易屈服,所以女儿认为还是免罚吧!日久见人心,我想以后我们可以和睦相处。”
芸心一席话,令和珅刮目相看,原本他还想着,女儿一直长在镇上,会不会养歪了,如今看来,她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目光长远,自信开朗,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如此甚好啊!和珅可以放心的给她定一门好亲事。
芸心并不晓得父亲的打算,只在念着她的亲人,“对了阿玛,我大哥的情形如何?可有脱离危险?”
敛了思绪的和珅点头应道:“我派去的人已跟县令打点过,将梁颂从牢中救了出来,死罪已免,你尽管放心。只是他在狱中受了些刑,有伤在身,得在家休养几日,等他稍稍康复之后,再让人接他入京。”
既如此说,芸心也就放心了,当晚便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她姨母,魏氏闻讯,双手合十,感谢上苍保佑。
关于芸心身世的秘密,她本想替妹妹守一辈子,可这回她的儿子摊上命案,被关在牢中,加之芸心险些被恶人欺负,魏氏逼不得已,只得来试一试。
好在和珅认了这个女儿,儿子的案子也因为和珅插手而翻盘,但愿她们一家人能因此而转运,过上平静的日子,莫再被人欺压。
和珅说到做到,五日之后便将梁颂接入家中。
彼时芸心的腿伤已痊愈,听闻她大哥到得和宅,欣喜的下楼来迎他。
刚下楼梯,便见一剑眉星目、神清气朗的男子步如流星,风风火火的走进来,一见她便啧啧叹道:“你这位父亲不是一般的大官儿吧?这宅子也太大了些,足足抵咱们镇上的一条街啊!我才康复,走这一路都有些发喘呢!”
说着梁颂放下包袱,将一盒绿豆酥递给她,芸心感激接过,笑应道:“可不是嘛!我所住的这后罩楼乃是宅院和花园的衔接楼,贯穿宅院东西,足有五十丈,单这一栋楼的房屋就有百十间呢!”
都道和珅奢靡,以往只存在她的想象里,而今亲眼见识过,她才晓得,史书里的描述一点儿都不夸张,这宅子简直壕到没人性!
赶了许久的路,口干舌燥的梁颂毫不客气的饮了半盏茶,打趣笑道:“娘她应该早些告诉你真相,带你来认亲,你也就不必跟着我们过苦日子。”
她却没觉着认亲有什么好,撇嘴哀叹道:“认了亲,咱们就不是亲兄妹,成了表兄妹。”
梁颂无谓一笑,他认为身份并不重要,感情不变即可,“反正都是兄妹,在我眼里没差,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定会一辈子护着你。”
她穿越至此不过四年光景,可他们母子的确待她掏心掏肺,前段时日在清远镇上,她被高家少爷调戏,梁颂怒掂石块,直接砸向高少爷,高少爷昏迷不醒,梁颂因此被高家告上衙门,入了囚牢。
若非为她,他也不至于受这牢狱之苦,这恩德,她铭记于心,永远不会忘却。
敛起纷乱的思绪,芸心问及他的伤势,他只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而后示意婢女们退下,拉她坐下,压低了声道:
“才刚乘坐马车时,我掀帘瞧见街上有卖绿豆酥的,就叫停马车,下去给你买点儿,没想到居然碰见了熟人!”
这绿豆糕可真香啊!芸心边解着盒子的带子边问他,“你在京城还有亲戚?怎的没听你说过?”
梁颂神秘一笑,“不单我认识,你也认识他。”
哦?她可从未来过京城啊!这是头一回,此地怎会有她认识的人?到底是谁?芸心懒得瞎猜,“甭卖关子,直说!”
罢罢罢,他这妹妹经不得逗,再逗该恼了,于是梁颂提点道:“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闻言,芸心手微顿,心头一紧,笑意渐敛,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那个人的容颜,“你是说……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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