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华林活动手指,朝钱将军的方向走了一步。
钱将军立刻后退,抬起一臂:“你要……做什么?”
孰料穆华林双手抱拳,再度朝那钱将军毕恭毕敬地行礼,方才他已行过一次礼,再来一次,已是极为礼待。
而沈书知道穆华林真实的身份乃是天子身边的宿卫,哪怕是在大都,怯薛歹身份也十分贵重,便是正经宗亲也要礼让他三分。真的是给够了脸了。
穆华林看了一眼名为张逊那年轻人。
张逊呼吸一窒,下意识便要往后退,一条胳膊却被钱将军钳住,没法往后退。张逊心虚地望了一眼钱将军,紧张得不住抿嘴。
“怎么回事?闹什么呢?老钱,粮食怎么还不搬进去?待会还要下雨,全弄湿了,要是接下去几天不出太阳,可就只有霉了。你们跟这儿围一圈做什么呢?挤着暖和?”另一名浑身黑铠的将领过来,身后跟着昂首阔步的高荣珪。
沈书心想,在船上压根没看出高荣珪有这么高,瘦高个,跟个竹竿子似的,眉梢眼角俱是痞气,落后半步于那武将,显得是他的跟班。
武将比高荣珪矮足足一个头,却是虎背狼腰,浑身都散发着充满力量的美感。他头盔下的面容肤色偏白,询问的眼神看钱将军。
钱将军侧身让步,态度迅速软和下来,把事情原委禀明给那人。
那人眉头一皱,正要说话,高荣珪从后面上来,朝武将禀报:“是张逊让他们搬一车走,说船装不下。而且粮仓是这位小兄弟率先发现,让他的同伴看管,后来张逊带人赶到,这小兄弟只留下一个人盯粮仓,便是那位。”高荣珪向李恕一指,“一个人哪儿能守得住,张逊他们接手之后,那位兄弟便去帮忙杀敌,粮仓才换了张逊的人看管。”
“那你们呢?百数人上岛以后,袖手旁观,明天一早我再仔细和你算。”武将斥毕高荣珪,沉默地回过头,视线扫过一众人等。
周遭俱寂,张逊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恶毒的眼光朝高荣珪瞥了好几次,偏偏高荣珪看也懒得看他。
张逊用力咬牙,腮帮酸痛起来。继而,他的目光落到沈书脸上,对方压根没有看他,正把武将紧紧盯着,似乎真很在意将领会怎么处置那蒙古人。
搞笑。
张逊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心中暗骂:元狗。他将这一张张脸牢牢记在心里,垂下了眼睛,强逼自己挤出惶恐来,等待时机辩解。
“大哥。”才出面指认穆华林的士兵不忿地叫了一声。
高荣珪向他一指,斥道:“回去再跟你算,你小子满嘴信口胡说,还好只是些许口角小事,要是耽误军情,我看你脑袋掉在地上,嘴巴还动不动。”
“我……”
武将朝穆华林走来,问他:“你怎么说?”
穆华林嘴角噙着笑,淡道:“一场误会而已,只能怪我生得太扎眼,我知道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开来不是什么大事,短短数日,张逊兄弟便能聚集十数人在手下,要想的事情太多,当是说过让咱们搬一车粮走,转头忙得忘记了。何况也不是他向这位钱将军报告,而是他的手下找的钱将军。想必张兄弟只是想保住自己人,不是故意搬弄是非。”
漂亮!沈书不禁在心里鼓掌。一番话既全了高荣珪的面子,又把那姓钱的将领摘得干干净净。更绝的是,张逊投军之后,迅速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么一说,谁也没撒谎,只有张逊撒谎,而张逊撒谎是为了全兄弟义气。
这就得看武将怎么想了,若是这名武将重义气,则会赏识张逊,但因今晚张逊的人搞事,短时间内也不会重用他。若是这武将忌讳这些新兵蛋子拉帮结伙,那张逊至少甭想在这员将领手下找出路了。
武将沉默不语,转过头去,那钱将军被看得一头冷汗,连忙认错。
“那就过来同这位……”
“穆华林。”
“过来向穆华林道歉。”在武将授意下,钱将军过来道了个歉,张逊一直低着头,声如蚊讷。
武将听了,脸带不悦,正要让他重新说过。
穆华林却道:“将军,我们投诚而来,经过层层检视,有幸得大周收留,能得一口饱饭,一身好衣,必誓死为诚王。旁的不必多说,来日方长,将军且看着。”
“那我就等着看。”那武将在穆华林肩头一拍,下令众人把粮食都搬进去,一脚把高荣珪踹去帮忙。
高荣珪边走边揍方才作证那人,把人拍得东倒西歪,又从后脑勺一巴掌险些把人推到水坑里狗啃。
人群渐渐散尽,走前还有不少人过来招呼穆华林。
沈书简直哭笑不得,穆华林身负重任而来,理当越不显眼越好,这下完蛋,今夜出战抢回粮食的这群人,大半都知道穆华林这个人了。
尤其是高荣珪。
沈书隐隐担忧地往远处看了一眼,舒原走过来,长长吁出一口气,表情半点没有放松,让沈书他们赶紧收拾,上他家里去。
·
雨水时断时续,天本已该亮了,由于下雨,天色黑得如同深夜。一下雨,盐场是没法去,户外劳作只要不是必须去的,今日都不必上工。
索性舒原在自己家里,床上铺了四尺见方的一块绸缎褥子,把棋盘架上,同沈书下了一盘。
屋子里四角有些漏雨,雨水打在铜盆、木盆里,有的叮当作响,有的只有水珠溅起时饱满的脆音。
“还不停。”第一局舒原便输了,他不以为意,站到窗前去,天光丝毫没有要亮的意思,雨势竟然越来越大,房檐下的水连成一串珠子,注入到沟渠里,哗哗作响。
穆华林打着赤膊在檐下坐着,浑身上下仅着一条布裤,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只得叉开伸长。他沉默地注视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纪逐鸢按舒原的吩咐把湿衣服都脱下来搭在木架上以后,把舒原的衣服也拿去搭上,又朝舒原家里一个使唤的小厮要来一套干净衣服,给沈书穿上。
沈书起先还不想穿,实在是冷,十一月底的天气,他就想不通穆华林跟纪逐鸢怎么耐得住,他不行,才脱衣服那一下,就冷得沈书浑身激灵,前胸后背皮肉都绷紧了,惹得舒原一番嘲笑。
沈书想叫舒原脱了感受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没那么熟悉。
再一看纪逐鸢,他光着膀子似乎也不冷。
“不下了,舒兄让我,有什么劲。”沈书抱怨道。
舒原眉宇间现出一丝诧异,把黑白子提出棋盘外,收纳进盒内,随口道:“我没让你,别胡说。”
“好饿。”沈书刚说完,肚皮就配合地叫了一声,心里惦记着纪逐鸢枕头底下那几枚蛋,可他现在饿的程度,远不是几枚蛋就收拾得住的。
“我已让人去做,就在这里吃。”舒原不容拒绝地说,出外去厨房看做得怎样了。
前脚舒原出去,纪逐鸢坐到榻边,一手勾住沈书的肩膀,让他贴近过来,低声道:“百户对你这么好?”
“啊,他人很好。”沈书说,“哥,你冷不?”
“不冷。”纪逐鸢怀疑地往门边看了一眼。
穆华林一身健壮的肌肉漂亮至极,看得沈书使劲咽了一口口水。
“你今天给我们惹□□烦了。”
纪逐鸢说的是当时沈书说自己兄弟二人可以为穆华林作证,其实他两个压根就不知道穆华林的火|药从何而来,沈书说得信誓旦旦,纪逐鸢却想也不想就知道,说这个话的时候,沈书心里也是没底。
个傻子,到底那蒙古人拿什么买了沈书死心塌地跟他。
纪逐鸢本是想不通舒原到底做什么对沈书这么好,实在不是纪逐鸢多疑,两人离开家乡以后的一年多,路上也不乏有人突如其来对他们两兄弟示好,要不然为了拉人入伙,要不然就是看沈书生得漂亮。
都是男人的地方,一年到头连母猪都没见过。沈书生得五官精致,眉眼鼻子就像是经年老江湖的手艺人,日夜茶饭不思地琢磨,终于福至心灵,于竹筒上坚定地落刀,之后一气呵成,精雕细刻而成的杰出之作。
当然沈书自己不知道,在元军时纪逐鸢就把满脑子龌龊的几个士兵绑起来丢在无人处过,至于后来是死是活,纪逐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结果他一看见门口的穆华林,心火更旺了。
想来想去,大概沈书是觉得穆华林长得高大,身负武艺。沈书这年纪上,正是崇拜力量感和年长雄性的时候。
偏偏穆华林说要把事办了再教他们俩武功。
于是纪逐鸢捡了颗棋子,指尖发力,朝穆华林弹飞过去。
穆华林就跟背后长眼睛似的,右手伸过肩头,直接就用两根手指夹住了棋子,于掌心抛着玩,转过身来,询问地看纪逐鸢。
“你什么时候能把事儿办完?”纪逐鸢问。
穆华林想了片刻,低头看棋子,随手一抛,那棋子便准确无误地进了棋盒。
“等他们给沈书派个事,我便教你们学武。”
沈书突然从榻上跳起来,手足并用地趴在榻沿边上,纪逐鸢连忙一把提住他的后领子,以免沈书掉下去。
沈书兴奋不已,忙问穆华林是不是真的。
穆华林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不置可否。
沈书心里是真高兴得难以克制,他身体不好,原先小时候他娘也说要不要请个师傅教他些许拳脚,毕竟男孩子行走世间,早晚要离开家去四处闯荡,一点防身的功夫都不会,在外面也让父母担心。
可沈书又容易生病,一年到头发烧得好几场,稍微吃点不干净的东西就要拉肚子。
生一次病耽误大半年,这么一次耽误一次下来,还没来得及学什么,沈书的爹妈就已离世。
随军路上跟纪逐鸢学了几招拳脚,纪逐鸢在军队操练时学的,捡着一些容易的教给沈书。
沈书学是学得很认真,毕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不动就生病混到伤兵营去了。
何况,纪逐鸢自己也是个半吊子,拼着一身狠劲,实际上全然没学得个章法。
这下穆华林给了准话,沈书忙在榻上给他磕了三个头,纪逐鸢扯都扯不住。
“我这行过拜师礼了。”沈书狡黠一笑。
穆华林眸色柔和下来,摆手示意不用,只说以后还有事情要让沈书帮忙。
沈书当即答应下来,也不问穆华林是什么事。
听得纪逐鸢在旁一直皱眉头,正要说沈书时,外面舒原带着人过来,往屋里摆桌子开饭。
好不容易寻了个完全不滴水的地方把桌子摆上,就有水滴落到桌面上,好险没有滴到馒头上。
“随便吃点,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
舒原说的没什么好东西,已是沈书离开滨海吃得最好的一餐,煎得金黄的鸭蛋,还没下筷就香得沈书直吞口水。筷子一戳,便是流黄,争先恐后地从薄薄一层焦脆的蛋皮里往外涌。
“你夹碗里。”舒原往馒头里填豆皮丝,顾不上同沈书说话,咽下一嘴麻油拌的豆皮,这才开口,“等了你们一夜,饿得要死。”
“百户都得去吗?”沈书好奇地问,把蛋咬了一口。
“有人出战就得去,规矩。”舒原神色带了犹豫,还是如实告诉沈书,“也有第一次出去就回不来的,全须全尾的回来也没有那么容易。虽然是筛选过的地点,不是什么必争之地,一般会选择容易攻占的小型水寨,让你们练练手。”
“回不来也算淘汰。”沈书喃喃道,鸭蛋吃了半个,还有半个一时不大想吃了。
“这种考验都回不来,混战起来更逃不过。”舒原不愿多说,示意沈书多吃点,又拿过沈书的碗,给他添上一碗咸菜茨菇汤。
“冬天全靠这个,等开春就好了,什么吃的都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到时候哥哥带你去吃虾。”
纪逐鸢颇有敌意地看了一眼舒原。
舒原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揶揄道:“得,这才是你正经哥哥,我想想。”舒原的筷子在半空停顿片刻,说,“便平辈相称,我虚长你几岁,称名是不妥。你就叫我鸿虚,为学当存鸿鹄之志,做人但求虚怀若谷。家父的挚友给我起的字,我称一声叔,做到县尉,在兴元路,路途太远,数年未见过了。”
“我还没字。”沈书年纪还小,更未成亲,自然还没有起表字。
“不用,我还是叫你沈书。”舒原笑道。
“你是最小的,我们都可直呼你的姓名。”穆华林打趣道。
“你又不讲究这个。”你可是蒙古人!沈书心说。
穆华林眉毛一扬,忌讳舒原在场,没有多说。他从年幼时起,便由十数个儒学先生轮番教训,那时候天天想逃课,没少挨戒尺。
“把这个吃了。”纪逐鸢给沈书夹了个馒头,将沈书没吃完的半个鸭蛋黄也抹在馒头上。
“那个张逊,你们别再惹他了。”一顿饭快吃完时,舒原突然说。
“县丞的儿子?”沈书光记得这个了。
“不止,他来投军是他爹临终前托孤给钱将军,这位钱将军执五千兵马,受过张逊他爹伯乐之恩。你什么时候惹了他?”
沈书叫道:“没有!”
“过几天我把他捆了,揍一顿,再倒过来插在阴沟泥里,看他张狂什么?”纪逐鸢冷冷道。
“最好不要,今天傍晚,你们三个就会得到新的任命,沈书是儒生,我还不清楚你上岛的表现怎么样,也许不会进军营。你们两个,穆华林,我记得你叫这个名字?”舒原看了穆华林一眼。
“是。我娘是汉人。”
这话说多了,沈书都要以为真是这么回事,实际上他们谁也不知道穆华林的身世是真是假。
“看吧,纪逐鸢八成是落去军队。而你,你做事说话太漂亮,就不知道钱贺会不会挟私报复。做猎户比当兵自在,也能吃饱饭。”舒原想了想,“或许我再想想办法,你自己想做什么?”
穆华林眼神犹豫地一闪,似乎想问什么,他也问了:“由得我选?”
沈书也忙道:“你帮我们太多,就不用了,他应付得来。”
雨停后三人才离开舒原的家,沈书心有余悸地不住瞟穆华林。
纪逐鸢把水踩得啪啪地响。
沈书:“……”他得跟他哥好好谈谈,穆华林到底哪里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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