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沈书他们所乘的乌篷船自璧瓦湖入水,经过广阔湖面后,逐渐驶入相对狭窄的水道,熬过瘦花瓶颈般的一截上百里水道,水面豁然开阔起来。
上百年来,悬河漫过广阔田野,积年累月,形成更为广阔的水域,夹岸泥沙汇聚,船行两日,进入河床裸露的地段,无法再行。数人只得把鞋脱下来拿在手上,蹚着潮湿的泥滩上岸。
纪逐鸢低下身,示意沈书到背上来。
高荣珪的两个手下,一个矮但壮实,唤作韦斌,另一人相貌平平,在船上吹了两日的短笛,名叫王巍清。俱是三十多岁,投到高邮前都成过家,后来战乱流离,韦斌一家死于杨通贯所率的苗军之手,因家中只余下他一个光棍,便与妻儿俱下落不明的同乡王巍清结伴而行。
时张士诚所率的大军与杨通贯多有摩擦,韦斌便提议来投,投到高邮城后,结识的高荣珪,三人并肩作战数月,算得上是出生入死一条心。高荣珪找上门时,他两人毫无推脱,将全副家当收做一个简便的行囊,两人凭借一股义气,誓死追随高荣珪。
沈书正要往纪逐鸢的背上趴,就听见啪的一声,见韦斌的矮墩身材,脚底一滑,半个身子都滚得全是泥,要站起身来,手里又举着鞋,不用手撑,更无法从湿滑的泥地里站起身。
“我来。”沈书光着脚丫一摇一晃地走过去,试图把韦斌从泥地里拽起来。突然他腰一痒,腿霎时发软,韦斌抓着他的手正用力,登时两个人都摔进了泥地里。沈书连忙把眼睛和嘴巴闭上,还是感到有泥点飞溅在额头和下巴上。
“哈哈哈哈哈。”纪逐鸢的声音在旁边笑。
沈书:“……哥!”他在地上抓了一把泥,掷向纪逐鸢。
穆华林笑着过来把两人挨个从泥地里拔|出来,扶着沈书站稳。
沈书眉头皱了起来,低头看了一眼从腰部往下全是泥的粗布袍,滑腻湿凉的泥从裤腿和手腕往皮肤上钻。
纪逐鸢小心翼翼地过来,道:“不生气,不生气啊。”
沈书怒瞪他一眼,纪逐鸢过来拉沈书的手,还好沈书没推开。就在纪逐鸢心里一放松时,沈书紧紧抓住纪逐鸢过来牵他的手,另外一只手啪嗒一声轻响,五指分开在纪逐鸢的脸上避开他的伤口,给他糊了个大花脸。
纪逐鸢不敢躲,只有站着,让沈书抹。
“高兴了?”看沈书放下手,纪逐鸢无奈地问。
“你先整我!”沈书叫道。
高荣珪的喊声传来:“你们俩幼不幼稚,快点上岸,找个地方洗澡,都臭了。”
沈书与纪逐鸢对视一眼,两人立刻低下身,各自抓了一把泥,悄然往高荣珪身后走。
高荣珪像个大螃蟹似的一步一挪。
沈书喊:“高大人!”
就在高荣珪转脸刹那,两兄弟一起把泥团按在了他的脸上,纪逐鸢一只手往高荣珪的脖子和胸膛上按。
“嘿!你俩!”王巍清叫了一声,当机立断也抓了一把泥冲上去。
高荣珪难以置信地瞪着直接朝自己冲过来的王巍清,怒道:“你敢!”他脸像个花猫,话里威慑的意味也打了折扣。
“大人,得罪了!”王巍清往上一纵。
沈书和纪逐鸢一左一右把高荣珪的胳膊抓着,朝没反应过来的韦斌喊:“弄他!”
众人上午便上岸,沿途找了接近一日,才在傍晚时分找到一间客店住下。沈书惊奇地发现穆华林还有钱,而且他总觉得穆华林身上有很多钱。
纪逐鸢身上伤痕累累,轮到他洗澡时,沈书便赤着上身,把毛巾搭在肩上,端着一个装满沸水的木盆,去角房往浴桶里注入烟气腾腾的热水。
“你给我当搓澡工?”纪逐鸢早已宽衣,检视完身上的伤口,他能看见的部分,伤口愈合良好,那郎中的药虽难闻,却有奇效。
沈书惊奇地看了看纪逐鸢背部的鞭痕,都已消肿,遗憾没有多讨一些药膏来。
热气熏得纪逐鸢整个胸腹脖颈一片通红,他肤色深,又处处是伤,显得更为狰狞难看。
沈书先让他站在桶里,帮他洗下半身,完事再让纪逐鸢坐下,桶里有一个小木凳,等纪逐鸢坐下后,沈书才往桶里加水,但不让水淹没纪逐鸢后腰最低的一道破口。
“很热?”沈书把帕子拧干,擦纪逐鸢的脖颈,发现他整个耳朵和耳后的颈子俱是通红,便用手背试了试纪逐鸢的皮肤,是挺烫。他弯下腰去拿手试了试桶里的水,水却还好不大烫手。
“嗯。”纪逐鸢心不在焉地答,他把漂浮在水里的一块毛巾拉过来遮住身前,低垂着头,闭上被热气熏得发红的眼睛。
沈书啪一声拍了拍纪逐鸢的肩膀。
纪逐鸢抬了一下头。
“别睡着了,洗完上床去睡舒服些。”沈书道。
纪逐鸢扭头看了沈书一眼。
沈书询问地注视他的双眼,发现他眼睛也很红,便问:“你哪里不舒服吗?发烧了?脸红,脖子红,身上也红。水也不烫啊,哥你没熟吧……”
纪逐鸢抬手就泼了沈书一脸水。
沈书:“……再闹你自己洗。”
纪逐鸢安安分分垂下手坐着,沈书把纪逐鸢的头发放下来,理顺那些打结的疙瘩,他问店里小二讨了点皂角液,于掌心搓开,十根手指插进纪逐鸢的头发里。
纪逐鸢呼吸一窒,本来闭着养神的双眼不禁睁开来,沈书在他身后嘀咕:“哥你别睁开眼啊,我待会要冲水了。”
一盏油灯悬在壁上,照出房屋高远的四角上纠结的蛛网,巨大的浅褐色旯犽警惕地隐蔽在角落里。
空气潮湿,夹杂着皂角清新的气味,纪逐鸢重新闭上双眼。他可以感觉到沈书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穿梭,不轻不重地按压他的头皮,笨拙地用中指顶住他的太阳穴轻揉打圈。
“你哪儿学的,这一套套的。”平日里纪逐鸢给沈书洗澡的时候多,他从不让沈书伺候他,口头禅就是:你不是干这事的人。
“我爹病着都是我给他洗澡洗头的。”沈书轻声提示纪逐鸢把眼睛闭上。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冲刷而下,沈书的手指捋动纪逐鸢的头发,又冲了几瓢水,水流从纪逐鸢的正面沿着脸流过胸膛。
“可以起来了。”沈书说。
“干布给我。”纪逐鸢让沈书把干布拿来,就叫他出去。
沈书莫名地问他不用帮忙吗?
纪逐鸢背对他连连朝门的方向挥手。
沈书只有先出去,在角房里闷了半天,沈书的脸都红了,一打开门,扑面就是一阵凉爽,沈书打了个喷嚏,到廊庑底下等纪逐鸢出来,他好进去收拾浴桶,也得洗个澡。
沈书朝肩膀和领口闻了闻,脸拧成一团。
薄薄的窗户纸内,纪逐鸢光脚踩在地上,布袍披在身上,他低头为难地看了一眼,咬咬牙,抬手用力扇了一下。
万籁俱寂。
纪逐鸢顿时心跳加速,血液逆流,险些滚倒在地,终于忍过去。纪逐鸢面无表情地扎好腰带,打开门,看见沈书卷起的袖子打湿了一大片,两条手臂在昏暗的微光里白得像会反光,耳廓下方有些红,沈书仰着头。
纪逐鸢强迫自己把目光从沈书充满少年气的侧脸挪开,循着沈书的目光,看到屋檐下借着一个燕子窝,只是明显现在没有燕子住在这里。
“好了?”沈书发现纪逐鸢出来了,便要进去收拾浴桶。
“你去拿衣服,我来收拾。”
“有始有终,还是让我来。”沈书话音未落,纪逐鸢返回角房,还把门关上了。
沈书无奈地只有回去找换洗衣物。
客店只余下了三间屋,穆华林是出钱的,他提出来要自己一个人住。两兄弟住一起,高荣珪和他的两个手下挤在一起。
沈书带着一身湿气钻进被窝,纪逐鸢已把被窝睡得温热,让出半张榻,伸出一条手臂让沈书可以睡得宽敞自在一些。
打从出门后,沈书几乎都是跟纪逐鸢一张榻睡的,他尤其喜欢纪逐鸢的肩膀和胸膛,厚实温暖,虽比不得穆华林那样身材魁梧的壮汉,比沈书自己的小身板,纪逐鸢算得是个已经长成的大人,唯独有点太瘦了。
“你快睡。”
在沈书翻来翻去接近半个时辰后,纪逐鸢把他手抓在身前,侧身从身后虚虚抱着他,手臂略微使劲,一条腿盘在沈书的膝上,不让他乱动了。
沈书不动了。
然而紊乱的呼吸表示他压根没睡着。一股难言的焦虑感让沈书根本无法入睡,他和纪逐鸢现在身上一个铜板也没了,住店是穆华林给的钱,但他俩总得谋个什么差事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故事,沈书没少听他爹讲。
卖书画,也得有笔墨纸砚,笔墨纸砚要花钱。卖力气不用成本,可他哥现在浑身是伤,沈书也舍不得让他去卖那几个铜板。
更让沈书心里不安的是。
他始终觉得,在高邮城内杀人放火逼得他们不得不离开的人,深不可测,极有可能是穆华林的对头。
而穆华林如果是怯薛歹,且身负皇命,那他的对头自不会是泛泛之辈。可惜沈书还没长大到他爹能对他分说更多朝堂轶事的年纪,就撒手了人寰。
“睡了吗?”
沈书听见纪逐鸢的声音,不由在心里嘀咕:就算睡了你这么一说我肯定又醒了。
“睡不着。”沈书长长吐出一口气,感到十分忧愁,这是一种名为“穷困潦倒”“一筹莫展”的忧愁。
“我也睡不着。”纪逐鸢说。
沈书扭头看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过来跟纪逐鸢面对着面。
纪逐鸢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半截,把手臂收回来。
“你为啥睡不着?”沈书问纪逐鸢。
“那你为啥睡不着?”
沈书照实说了:“我在想咱们得怎么才能赚点钱,想不出来。”
纪逐鸢道:“我们吃的喝的用的,今夜住店,都是穆华林的钱。”
这也是沈书觉得奇怪的地方,穆华林在进高邮城的时候就已把身上可能会引起怀疑的贵重之物都藏起来,怎么现在他还有钱,而且看他花钱的架势,沈书觉得他钱还不少。
“李恕送你的刀还在吗?”
“没了。”要是沈书生活条件好点,穿好点,还能把刀藏在靴子里,穿草鞋那是没法藏,而且那夜被抓事出突然,根本来不及收拾细软。
“我觉得。”纪逐鸢一只手枕在脸颊下面,他说话时,嗓音放得极低。
他哥极少以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这令沈书觉得很是新奇,便认真地听纪逐鸢分析:“穆华林在高邮城里有同党。”
“我也觉得。”沈书立刻说,“但能不用同党这个词吗?”
纪逐鸢:“好吧,他在高邮城里有朋友,钱很可能是问他的朋友借来的,或者,也许对方对他有所求,想让他以后报恩。”
沈书想的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也许这次送他的钱财就是报答,他在高邮城外固然联系不上朋友,进高邮城后联系上了。或者……像穆华林这样的游侠,朋友一定遍布五湖四海,他的朋友应该也像他一样,豪气干云,不问前程。”
“你怎么知道他出来办事不是为了获取高官厚禄?”纪逐鸢嘲讽道,“要不是为了做官贪墨大钱,他会肯离开大都的安乐窝?或者他得罪了什么人,非得离开大都才能避祸。”
沈书:“……哥你能把人往好处想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纪逐鸢一脸头疼,“二傻子。”
“我睡了。”沈书翻过身去。
纪逐鸢又后悔了,却拉不下脸,闭上眼睛也想强行睡觉,然而脑子里却不禁一遍又一遍浮现他整个人暴露在沈书的注视下,他的头皮上仿佛残存着沈书的手按来按去的触感。
“哥。”沈书突然翻过身来。
纪逐鸢吓得一下就蔫了,心脏狂跳,强撑住自己瞪着一双眼睛看沈书。
“还是不对,杀老孙、老刘的,是穆华林的对头,但钱贺的案子,想牵扯进来的是高荣珪。”
纪逐鸢咽了咽口水:“也许从头到尾就没有穆华林的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荣珪升迁得过于引人注目,但为了这个,把钱贺一家杀了,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再说只要高荣珪是杀了钱贺,一条命,就足够让高荣珪血债血偿,那个钱贺比高荣珪的官职还高,为什么要杀了钱贺一家呢?”沈书抬眼注视着纪逐鸢的眼睛,咬唇靠在自己手腕上,半晌,他缓慢地朝纪逐鸢道,“有没有这种可能,钱贺是被人失手杀死,他的家里人知道这个凶手在钱贺死前同他见过面,甚至知道他们发生过争执。钱贺是一名武将,身手并不弱,也许他真是在亥时到子时被害,也许那把火正是为了掩盖他的死亡时间和死因。比如说,他可能在当天下午甚至更早就已经被害,在他死了之后,凶手才想到要找个替罪羊。”
纪逐鸢极其茫然地“嗯”了一声。
沈书把手抽出来,脸贴在枕头上,他在被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腕,无意中碰到纪逐鸢的某个部位,登时面红耳赤连忙把被子往两人中间塞。
这么一来沈书便觉得两腚有点凉。
转念一想,屁股肉厚不会着凉,好歹还有一层单衣一层衬裤,就这么着吧……
“你接着说。”纪逐鸢沉声道。
沈书咂了两下嘴,道:“那钱贺就不是在深夜死的,至少在许达把字条给我们之前,他就已经死了。而且钱贺如果不是在那之前就死了,他一个常年作战的人,有人放火烧他们家这么大的动静他都没有醒吗?”
纪逐鸢总算跟上了沈书的节奏,他垂眼想了想,道:“凶手怎么想是很难预测的,人跟人的差异很多时候比人跟猪的差异还大。譬如说你只会杀必要限度内的人,就是说,如果凶手是你,目标是诬陷高荣珪,让他以命抵命,你只会杀钱贺一个人。但也有人根本不在意误杀他人。”纪逐鸢本来想说穆华林极有可能是误杀了黄三,考虑到沈书崇拜穆华林,只得按下不提,“如果凶手是一个草菅人命的人,你的想法就站不住脚了。也许他一开始就想好制造一件大案陷害高荣珪,让他毫无翻身的余地,那就可能不是失手,而且放了一把火,钱贺究竟是被人毒死还是被人用兵器杀死,我们都不知道。但有两件事可以确定。”
沈书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纪逐鸢,他还从来没有听纪逐鸢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纪逐鸢被看得不自在起来,突然岔开了思路,问沈书:“抱着你睡?”
沈书抬起头,纪逐鸢自然而然把手臂伸过去让他枕着,沈书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催促纪逐鸢快说。
“第一件是,凶手不知道老刘、老孙当夜陪我们去的书院,杀他们两个的这伙人,跟杀钱贺全家的人,不是同一伙。但这个人更加可怕,因为他有眼线在我们院子里盯人,否则不会知道老刘老孙。而穆华林都没有察觉到。”纪逐鸢道,“另一件可以确定的是,要么钱贺是被完全足以杀死他的人杀了,就是说凶手的武力足够在钱贺清醒的时候制服他,要么就是钱贺被杀的时候已经不清醒了,或者他们是熟人,钱贺没有戒备心,即便是没有戒备心,对于一个应该比常人更警惕的武将,他被人失手杀死的可能性很小,我觉得要杀他的人应该经过了一番周密的谋划。他的目标不只有高荣珪,还有你、我、穆华林。这个人同时跟我们几个都结了仇。”
沈书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那算什么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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