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沈书依然昏昏沉沉,穆华林吩咐王巍清去镇上买来几件夹棉袍带着上路,纪逐鸢拿袍子将沈书裹着,背在背上。
一时半会马弄不到,不在军队里,平民拥有一匹马将是十分扎眼的事情。沈书时睡时醒,醒着便要自己走路,走不到多远又会腿发软。
“你非得这么倔吗?我背着你比你自己走快。”纪逐鸢终于忍不住,拉住沈书一通说。
沈书烧得眼圈发红,只看了纪逐鸢一眼,就发现纪逐鸢眼神里带着内疚。想必他是因为昨晚自己居然被人掳走感到自责,沈书想安慰他几句,烧得迟钝的脑子突然想到,纪逐鸢本就因为答应父亲要照顾好自己,甚至会为自己吃不好而难受,顺着纪逐鸢的意思,会让他心安。
于是沈书顺从地趴到纪逐鸢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滚烫的脸贴在纪逐鸢的颈子里,依赖地蹭了两下,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说:“那我休息一会,到地方吃饭你记得叫我。”
纪逐鸢担忧地侧过脸看了一眼沈书的脸,近在咫尺的少年面容因为发烧而通红,嘴唇也不自然地发红,干得紧绷。
“王大哥,帮我拿一下水囊。”
几人里穆华林是师父,高荣珪与韦斌都不是好相与的人,那夜王巍清被留下来给纪逐鸢吹了会短笛,而且王巍清话少,说什么是什么,能动手帮忙绝不胡言乱语,这让纪逐鸢跟他生出一些亲近,路上有什么要帮忙的,他总是第一个跟王巍清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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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十四年腊月初一,雪风天,湖面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李恕被打发来抓鱼,他浑身发抖地从水里上岸,嘴唇冻得发紫,不断原地跳动保持体温,把扔上岸的鱼一条一条往鱼篓里装。
一尾漏网之鱼噼里啪啦跳下夹杂碎冰的泥滩。
李恕皱着眉毛,大口喘气,左右俱是无人,他一咬牙,追着那尾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滩上走,每次刚要抓到,鱼儿就滑不留手地往前一溜。
满是泥土的一弯脊背反射着光,李恕憋起一口气,猛地朝前一扑,就在发力的瞬间,脚底一滑,整个人从脸到膝盖全都陷进了泥里。无处不在的寒冷渗入他的皮肤和骨髓,令人窒息的泥土钻进鼻孔,李恕连忙闭气,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抬起胳膊擦了擦脸,脸也没擦干净,鼻息间俱是泥土的腥臭味。
“奶奶个熊。”李恕呸了一声,齿缝间犹自残存着沙土的味道,他侧身连吐了好几口,舌头在口腔里顶来顶去,方才觉得吐干净了。风一吹,李恕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全都冻僵了,每往岸上走一步,骨骼便咯咯作响。
这是倒霉的一天,李恕只捕到十几尾鱼,不得不掏钱问船家买来几条鱼凑数。
然而张逊的那帮喽啰,嫌他交的鱼不够多,又把他拖到没人的深巷里暴揍一顿。等人走光后,李恕才从地上爬起来,他用手碰了碰脸,一直感觉疼痛湿润的地方,手上沾了些血。
李恕鼻翼急促翕张片刻,充斥在胸中的那股怒气激红他的双眼,他静静地站立在树下,几度深呼吸,双手扶着墙,踩着湿滑的石头,把被掏空后,被人挂上树梢的鱼篓摘下来。冰凉湿滑的液体从鱼篓里流出来,沾到了手上,李恕也顾不得穷讲究,他冷得每个关节都在发痛,急需找个地方喝口热汤驱寒,要是明天放晴,还得上工,到时候手都举不起来,工钱也就没了。
经过桥头卖鸭肉汤的摊子,李恕深深吸了几口气,闻过就当吃过,朝前多走两步,坐下来喝碗姜汤。
跟摊主说完话,李恕想找个位子,一眼便看见个熟面孔。
那人也看见了他,朝他招手,等李恕坐下后,舒原把桌面上的一个小玩意收了起来,李恕浑不在意,回头向摊子张望。
舒原大声说:“老板,还要多久?”
“马上就来!”
李恕揣着手,他身上的袍子半干,有股腥味。他自己不觉得,但看同桌的人脸色不好,意识到也许是身上的怪味,便朝舒原说:“刚才跌烂泥滩上了,还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
“你怎么?”舒原满脸疑问,指了指自己的脸。
“挨揍了呗。”
姜汤上来,舒原一看他只点了姜汤,便让老板再做一碗面来。
李恕连忙阻止:“我可没钱付。”
“请你的。”
李恕眉毛一扬,终究没说什么,埋头在热腾腾的姜汤里,汤水太烫,他呼哧呼哧地喝一口停下来喘口气,再喝一口,嘴唇烫得通红,额头渗出汗水,终于感觉四肢百骸里流动着暖意,汤还有小半碗,他停了下来。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找人收拾他们。”舒原还记得李恕,沈书他们那夜便是同他结成一组。那一组人前几天因为牵扯两桩命案,畏罪潜逃。但在牢里同沈书见过一面,舒原压根不信他们杀了人,且还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情。
“除了那个小霸王,还能有谁?”面一上来,李恕顾不得同舒原说话,不过是一碗阳春面,俗称光面,鸡蛋也没有,唯独面条和调料,这时节蔬菜也难弄,垫底铺着薄薄一层咸菜。李恕吃得津津有味,鼻尖出汗,一口气把面扒光后,连汤底都喝得一干二净。
“你慢点。”舒原哭笑不得,先想笑,后又觉得心中苦涩。
“痛快!”李恕打了个饱嗝,想拿袖子擦干净脸,袖子还没他的脸干净,于是作罢。
“张逊找你麻烦了?”舒原认真询问李恕,打算找人给张逊打个招呼,让他不要做得太过。
“我真是……”李恕吃饱饭后,话也多起来,“沈书他们走后,当天晚上,他就带着一伙人,说是我可能同这个案子有牵连,要搜查我住的地方。”
“他凭什么搜?他也没那个权限。你为什么不去找百户长?”
“来不及,我才来几天?没朋友。”李恕道,“有一个,已经走了。”
舒原知道他说的是沈书。
“你不恨他?”舒原突然问。
“恨谁?”李恕眉头扬起来,明白过来,道,“沈书也是被冤枉的,泥菩萨过河,他跑了是好事。我要不是没钱了,我也想……”接收到舒原警告的眼神,李恕闭了嘴。
面摊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做什么的都有。
舒原背后坐的一家三口起身,摊主过来收拾碗筷,周围两米以内没有人了,舒原才放低声音同李恕交谈:“你也觉得他们是冤枉的?”
“当然是。”李恕道,“沈书连敌人都能敲晕就不杀人,更不会杀自己人,他是心地干净的读书人,他哥把他保护得很好。”
舒原盯了一会李恕没有说话。
李恕在想沈书,也没有说话,虽然不恨沈书,但他们招呼也没打一个就离开了高邮,这让李恕还是有些失落。后来他看见张逊的一名手下,拿着他送给沈书的匕首,怒不可遏,冲上去把那人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结果他被张逊一伙人砸得后脑勺鼓起好大一个包,现在都没消下去。那伙人打人很有分寸,一般不打脸。做活的人哪个不是身上带着疼带着伤,说都没地方说理。高荣珪走后,新提拔的千夫长大家都不认识,钱贺死后,他的部队由另外一位将领收编。
因为沈书他们出事,主要决定任免的长官也死了,那一波任免都搁置下来。原先李恕的百户长对他颇有照顾,在沈书他们逃走之后,也总避着他,几次去找都不在家,索性有一次李恕去而复返,藏身在墙拐角处守株待兔,没多久那百户长就从自己家中出来。
李恕本来想冲上去大声质问,可直到看着百户长跟另外一拨文人进了食肆他也没有现身。那股勇气似乎被当天阴沉的北风吹散尽了。
“人之常情,人家也不想惹事。”李恕抓了一下耳廓,痒得不行,又抓了两下。
“别抓,晚上我让人给你送点药去。”舒原说,“你下午还有事做吗?”
“要去盖张逊的房子。”
钱贺死后,张逊原跟钱贺走得近,他便哭诉说钱贺是他叔叔,遭此横祸,在来调查的官员跟前哭天抹泪一番,为了让他和他那帮人别在年前闹起来,钱贺家被烧的宅地就归他了。
张逊“强忍”悲痛,找人原地修建宅邸,他自己为钱贺披麻戴孝,吆五喝六地给钱家风风光光发了一场丧。左邻右舍都盛赞张逊,他的父亲曾于钱贺有恩,他不仅没有挟恩求报,还在钱家已经没人的情形下,为他送葬。其情感天动地,百户亲自送来上边儿的恩赏,发给张逊一百两银,让他操办丧事,顺便盖房子。
人力无需出钱,只是泥瓦木料得交人去办,总之也不费。
“挺好。”舒原嘲讽地笑笑,“老刘、老孙的家还是一片荒地,左右的邻居帮忙把人埋了。一样家里是没人了。”
李恕叹了口气。
阳春面带来的短暂暖意渐渐散去,他想起来把小半碗姜汤端起来喝,却已经凉了,入口只觉得苦辣。
“那天……”舒原压低声音,朝李恕说,“我去老刘、老孙家看过,凶器没发现,家里也没有被人乱翻过,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所有人都被一刀封喉,只有那只狗,是被钉穿了心脏,但用的是老刘自己的佩刀。仵作验完,说那把刀就是杀死所有人的凶器,有脚印,却是最普通的草鞋底,尺码也没什么特别。”
李恕眼里闪过失望:“那就是断了呗,早知道会这样,两个士兵死了反正也没人在意。”
“钱贺的案子也结了,说是高荣珪约上沈书他们几个,一起作案的。在钱贺的家里,还发现了你的匕首。”
李恕嘴巴微微张大,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但是查问和沈书接触过的人时,你们俩认识那天,带他去书院的士兵说匕首可能是你送他的,因为你们分开的时候,你送了他一样东西。你们院子里的人也说那天晚上你在自己铺上睡觉,还是张逊开口为你求情,才没有继续查下去。”
李恕:“……”
“他当场险些哭晕过去,一直说是自己的罪过,如果不是他指认穆华林,钱将军坚持要为他主持公道,就不会发生这件惨事。”舒原嗤之以鼻,“好好一个年轻人,怎么学会唱大戏了。”
“你不信他说的?”李恕问。
“我当然信沈书,这个张逊劣迹斑斑,也不是头一回挑事了。但没有证据,我说了也不管用,现在连人都不在高邮了,更没法说。而且年关将近,谁也没心思管投诚过来的这几个人的死活。其实走了好,不然一定已经被处死。”舒原盯着李恕看,把扣在手上的东西,按在桌面上,以食中二指推到李恕的面前。
李恕左右看了看。
舒原抬起手,手指下按着的是一枚银币,上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狼头,姿态雄健,下面的字不认识。
“畏兀字,我也不认识。”舒原收起银币,“恐怕是凶手落下的。这字我不认识什么意思,但我在父亲的书上见过,是至元年间通行过的。”
“没用,什么线索都没有,你一个人查不到。”李恕的眉毛皱起来,“要是凶手还在城中,这件东西对他重要的话,他就会去找,你带着这个会给你自己带来危险。我要是你,我就往湖里一扔,谁也别想找到。”
舒原嘴角带着笑意,把银币放到李恕的手中。
李恕手指上带着干涸的泥,而舒原的手显然是写字写惯了的手,手指修长,有些许薄茧,一颗颗圆润的指甲都带着文人书生气。
李恕不禁愣了愣,舒原又在他的手上一捏,他的手指温暖,皮肤光滑,但不同于女人的柔若无骨。
“你不是说,要是有钱,你也想……”舒原暗示地朝李恕说。
李恕定定看了他一会,使劲吞咽,神色间显得犹豫。
“把这个带给他们,也许会有用。”舒原道,“如果你不敢,那就算了。”
“谁说我不敢!”
舒原笑起来,拍着李恕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会帮沈书。”
“不是帮他,是帮你。”李恕小声说。
“好,帮我。”舒原脸上仍带着笑,“日昳时分,到渡口上去找一个姓郭的船夫,他船上有一只大黑狗,我在船上等你。现在,你在这里再坐一会,再喝一碗姜汤。”说完舒原起身付钱,没有回头多看李恕一眼,上桥,过河。
李恕收回视线,抬起被舒原按了一下的手嗅闻。
去他娘的墨香味,今天那一下果然把脑子摔坏了。他手上的鱼腥臭险些让李恕才吃的面吐出来,姜汤上来,李恕都不敢立刻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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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三,滁阳城外的最后一夜,沈书的风寒已经养好。纪逐鸢怕他又着凉,跟客店要来一个火盆,在屋子里围坐着烤火。
高荣珪和他的两个兄弟也在,穆华林出去了。
“你们那个蒙古师父,秘密很多啊。”高荣珪拿根湿木棍把火星拨得噼啪乱跳。
沈书剥开五个橘子,果把不脱,直接放在火上烤。
顿时沁人心脾的果味散发出来,整个屋子里似乎连光线都亮了些许。
“二少爷会玩。”高荣珪揶揄道。
“你想知道他的秘密?”沈书建议高荣珪直接去问穆华林。
高荣珪作出害怕的样子,开玩笑说自己还不想死。沈书只笑不多说什么,火光照着他的脸,沈书盯着火盆,想到明天一早就要进城,颇有点肚子疼。不知道是不是又要经过在高邮城时的一番盘问,更不清楚滁阳接不接受投诚。甚至沈书怕进城的时候要考校一下武力,临时抱佛脚跟穆华林学了两招擒拿,勉强可以唬人。
吃完橘子,各自回去睡觉,沈书上午让纪逐鸢背着睡过,一点也不困,在床上翻来翻去。
纪逐鸢忍无可忍把人往怀里一扣。
沈书吓了一跳,小声问纪逐鸢:“哥你没睡?”
“你放个陀螺在床上一直打转,睡给我看看?”纪逐鸢松开手,平躺着,眼睛没睁开,说,“想什么,睡不着?”
“紧张。”
“他们要我们就进,不要师父会想办法。我们不是非进城不可,他却是非找郭子兴不可。”
“嗯。”沈书往纪逐鸢的肩膀靠过来。
纪逐鸢心脏一顿狂跳,呼吸也乱了。
“咱们还是得自己弄点钱,学个一技之长,我看进城以后找点事做,师父的任务完成后,他就要回大都。”
纪逐鸢说:“担心我养不活你?”
“那也不是。”沈书看着纪逐鸢的侧脸,只觉得他的鼻子高耸,甚有阳刚味,“两个人都得挣钱,我这马上十五了,就是吃十六的饭,别人家十六都能自立门户了。再说我不还要给你攒点老婆本吗?”
纪逐鸢烦躁地翻了个身,拿背对着沈书。
“……”沈书马上不说了,感到屁股凉飕飕的,也不好说,他每天晚上只要跟纪逐鸢睡在一张榻上,脑子里就翻滚着许多念头,一会想到纪逐鸢也该娶妻生孩子了,一会觉得最好他哥永远别成亲。但只要安顿下来,这是一个避无可避的问题,就连朱元璋也要先娶郭子兴的干女儿,才能建功立业。
他们跟穆华林不可能太久,高荣珪等人进城以后恐怕也要各自谋生。大家都是逼不得已才上的同一条船,真正同自己命运相连的,只有纪逐鸢。
一股难言的孤独感排山倒海地涌上来,沈书觉得屁股更凉了,缩成一团,也不敢挨着纪逐鸢,迷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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