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七

小说:不纯臣 作者:轻微崽子
    沈书在府门外来回走了两转,冷得不行,被风吹得冷静下来,想回去又拉不下脸来,一脸茫然地在外面的石狮子旁边找地方坐下。

    正是下午,陌生的滁阳城,日光照得眼里的一切都纤毫毕现。

    突然,大门里又冲出来一个人,朝沈书反方向的另一边街道跑。

    “哥。”

    纪逐鸢听见声音,木屐险些一滑,回头他就看见沈书站在不远处,避着他的眼光。纪逐鸢一脸冷峻走过来。

    那一瞬间沈书几乎以为要挨打,纪逐鸢上来便抓住他一条手臂,劲还不小,沈书抬起一条胳膊遮挡脸部,下一刻他就被纪逐鸢扯到怀里,纪逐鸢用力抱了他一下。

    “错了。”纪逐鸢退开,认真看着沈书,他低着头,背显得略略有些驼,与沈书平视,“哥错了,别生气,我不会说话。”

    沈书眼睛红了,抿着嘴看纪逐鸢。

    “真错了。”纪逐鸢放缓语气,拿手揉沈书的头,注视他的双眼,“哥错了,再不跟你乱撒气。”

    沈书嘴一瘪,深吸一口气,伸出双臂抱住纪逐鸢,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片刻后沈书憋回去的眼泪从鼻孔流了出来,他用力吸了吸气,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退后。

    “我也不好。”

    “不,你挺好,你没有不好。”纪逐鸢忙道,见到沈书歪着头,眼带迷茫地看他,他抓了抓脖子,一边耳朵发红,嘴唇轻启,朝沈书问:“咱们去逛会?”

    时候还早,但沈书已经不太想逛了,他犹豫片刻,一点头,让纪逐鸢把钱带上,打算再看看滁州城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纪逐鸢脚步明显轻快起来,回去拿钱换鞋。

    沈书伫立在街头,遥遥向着长街望去,这一条街上只有两三间门面开门,沈书看着那些紧闭的门扉,不禁在想:这些门后还住着人吗?还是已经都变成了空屋子。

    就在这时,一匹高头大马从街道尽头飞驰而来,从沈书第一眼看见,就感觉那马是朝自己这里冲来,但那头马离他还有数十米距离,便没在意,只是站起了身。

    直至那头马冲近眼前,沈书连忙跑上石级。

    缰绳猛然发力,勒进马的脸颊,粗气自马儿乌黑湿润的鼻孔喷出,马嚼子滴下水来。

    马背上那人突然一歪,闷声跌落到地上。

    沈书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只见到那人遍体鳞伤,浑身是血,一只手伸了出来,指缝中鲜血淋漓,衬得他手上皮肤一片死白。

    “康里布达?”沈书把人抱起,反过来便见到那人的脸,康里布达吃力地撑开眼皮,一轮白日映入他深棕的眼瞳,他的手抓住沈书的上臂,“救、救我。”

    沈书自己不会医术,只乱看过一些杂书。他二话不说朝着门房大叫来人,门房先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跑下来三个看门的,把康里布达从地上抬起来,沈书在前面带路。

    纪逐鸢才要出门,侧身让过一群人,他闻到了血腥味。

    “怎么回事?”高荣珪收起长戟,大步跨进来,看到朱文正府上的几个杂役抬了人进来。

    “你们里那个最小的叫我们把人抬过来,放这儿了。”三个杂役把人往榻上一堆,掉头就走。

    纪逐鸢拉住一个,问他让他们把人抬来的人呢。杂役往榻上看了一眼,回话说小公子找大夫去了。

    “这不是那个色目人吗?”高荣珪看清伤者,出去叫穆华林进来。

    沈书满头大汗地拖着一位身上挂药箱的中年男子进来,榻上康里布达已经被剥光衣服,他左乳下方被一枚箭镞洞穿,手臂、小腹有数道刀伤,一边肩部裂口足有寸许宽,深可见骨。

    “城里最好的大夫。”沈书喘着气,让郎中给康里布达看诊,郎中也吓了一跳,急忙打开药箱,给康里布达扎了几针。

    “怎么回事?”纪逐鸢拉着人,走出门外,用手擦沈书头上的汗。

    沈书惊魂未定地说:“他突然骑马冲过来,让救他,这、这几日没有战事。”沈书渐渐镇定下来,抿了一下嘴,看着纪逐鸢说,“应当是碰上仇家,他直接找到这来,他知道我们住这儿。”这么一想,康里布达其实一路都跟着他们,却连穆华林都没反应。

    “也许他知道。”纪逐鸢道,“你忘了康里布达让你带话给他,叫他不要管人闲事。”

    “那他还自己跑过来?”沈书低叫出声,突然想到康里布达这么好武艺,是什么人能把他伤到如此地步?

    “保住他一条命,就把人扔出去。”纪逐鸢道。

    “那怎么行?”

    “我看行。”高荣珪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十分严峻,“他是个危险人物,下手的人不仅手段毒辣,还熟谙折磨人的手法,他腿上好几个地方被人片下了肉。”

    沈书听得牙疼,不寒而栗,感到脊柱发凉。

    “恐怕是逃出来的,手腕脚踝都有被锁过的伤痕。”高荣珪道,“我和你师父追击过此人,这人飞檐走壁的身手绝对不差,恐怕他知道什么事情,箭镞是要他的命,差了那么半毫准头。”

    穆华林走了出来,他今日穿的一身淡褐色布袍,全都沾着血。一看他,沈书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这时才闻到血腥的气味,方才太紧张,鼻子像失灵一般。

    “小先生,你过来。”穆华林走在前面。

    沈书看一眼纪逐鸢,单独跟过去,穆华林没走多远,就在十几步外这季节荒着的花架下站住脚,眼神向屋子瞟了一瞬,低头看沈书:“这个人我不认识,但他同你说的话,显然他认识我。过去认识我的人里,多半都已死了。”穆华林停了一下。

    沈书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嗓子眼里一阵紧似一阵地发干。

    “他为什么来找我?”这是沈书最想不通的事情。

    “未必是找你。”穆华林耐着性子说。

    沈书反应极快,道:“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是他离得最近可以立刻找到的认识的人,而且他认为我们会救他。”回想起康里布达晕过去之前那个眼神,沈书只觉浑身血液都在发烫,看见是他,康里布达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竟然像是放心把命交到他手里了。

    “你来决定,救不救他。”穆华林一手放在沈书的肩上,深邃的眼睛看着他。

    “救。”沈书几乎立刻点头。

    穆华林接着说:“大夫已经在处理他的伤口,但是他肩胛上有一枚雕青。”

    “是木兰吗?”沈书想起刺杀穆华林的帖木儿画下的木兰花。

    穆华林摇头:“是狼头。”

    一阵发麻的感觉顺着脊背爬上沈书的头皮,昨日下午李恕来时带的那枚银币,沈书于无人处看过了,银币上的狼头威风凛凛亮出锋利的獠牙,只是昨天李恕才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同人研究那枚银币。

    “怎么了?”穆华林看出沈书走了一下神。

    “没有。”

    穆华林沉默片刻,接着说下去:“他也许根本不是哈麻在大都随便找的人,有的人身上雕青只是为了显示勇武,他身上却是一枚猛兽图腾,也许隶属于某个组织。”

    这就说得通了,沈书被绑走那天夜里,康里布达说大都有人要穆华林的命,让他给穆华林带话。又说让穆华林不要再侍奉喜怒无常也耳根软的庚申君。言语之间,康里布达确乎很清楚穆华林的来路,就像是他曾经是一双盯着穆华林的眼睛。

    “你真的不认识他?”沈书想到哪儿就问了,出口隐隐有些后悔。

    好在穆华林并不在意,坦然答道:“真的不认识,他身上的雕青我也没见过,但我见过不少聚众集会的组织、帮派,会在人身上留下不同的图案,这种印记可以作为仪式宣誓忠诚,也可以方便有些秘密组织各自确认人员,再有便是图腾崇拜。但也因为容易仿冒,有的会使用特殊的技艺,往后再细说。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二课,这种不明确的危险,你最好的处理办法,是现在就把他送出去。”

    “他还没死。”沈书忙道。

    穆华林将拇指放在唇上,耐心地眨了一下眼睛,古井无波的双眸注视着沈书说:“他很危险,招惹的人也不好对付。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我明白。”沈书想了想,沉吟片刻,跟穆华林确认,“我可以决定是否留他下来对吗?”

    “对。”穆华林的嘴唇翻动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某种决心。

    “那留下他,师父。”

    穆华林唇角微勾起,拍了拍沈书的肩膀,答应道:“好。第三课便是,为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心,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要让自己在往后余生中后悔。‘悔’字才是穿心毒药,无论再坚韧勇猛的人,对人而言,万般酷刑都不如后悔带给人的折磨大,它会日复一日蚀穿人的心肺。”

    当时沈书不明白,只是很高兴穆华林答应把康里布达留下来,毕竟如果大家都反对,那只能像纪逐鸢说的,让大夫处理完伤口,就把人送走,让他自生自灭去。如果那样,康里布达的眼神,便会永远出现在沈书的噩梦里。

    屋檐下蹲着纪逐鸢,火炉里红黄乱溅的光不住舔舐药罐底部,随着咕噜咕噜冒泡,令人一闻就觉得苦的汤药气味满溢在整个院子里。

    朱文正一进院子便呛得咳嗽,已经傍晚,朱文正一看煎药的人他认识,但他就回头看了一眼,用布包着药罐耳朵,随手端起药罐,把煎好的汤药倒入碗中。

    “喂。”朱文正道,“我听人说你们弄了个色目人回来?人在哪?”

    沈书出来倒水,哗啦一声把水泼在树根上。

    朱文正朝后跳了一步闪开,怒道:“你……”

    沈书连忙道歉,一脸刚看见朱文正的表情,不失天真稚气地问他怎么来了。

    朱文正憋着一口气,正色道:“我们这里不收纳色目人,你们今天捡进来的是什么人,认识的?”

    纪逐鸢朝沈书做了个眼神。

    “不认识。”沈书道,“这人骑马到你的府外,从马背跌下来,身受重伤,文正兄进来看看,兴许是你认识的人。”

    朱文正一头雾水,狐疑地看沈书:“真的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我看人太惨了,而且外面有人看见他摔在你门口。”

    果然,朱文正一脸心有余悸。

    抓乞儿的时候朱文正一看有人围观,立刻就叫人把乞儿用麻袋套走,且不让他说话,他还是很在意路人的看法,也不想让事情闹大。沈书抓住朱文正这个心态,果然朱文正不再多说什么,沈书便引他进门。

    “其他人呢?”朱文正一进门,就发现这大屋中只有床上躺着的伤者,拉风箱似的呼吸声,他看了一眼,其他人都不在。

    “吃饭去了。”

    朱文正走到榻畔,沈书掌灯过来,微弱的光晃在康里布达脸上,他还在昏迷之中,连最脆弱的眼睛都没有出现任何微弱的反应。

    “是色目人。”朱文正道,“我也不认识。”

    “是。”沈书轻轻应声。

    朱文正眉头深锁,抚摸下巴,纳闷地问沈书:“你不认识,你们全都不认识这个人,这人就自己骑着马到了我的府门外,还摔在了门口?”

    “是。”

    “他昏过去之前说什么没有?”

    “说了。”

    “什么?”朱文正眼底腾起一丝希望。

    “他说救命。”沈书认真地说,“我想也是一桩好事,立刻便去找了大夫。”

    朱文正:“……”

    “而且他浑身上下全都是伤,好像被人严刑拷打过,既然直奔这里,我寻思要不是他就认识这里的主人,要不然他认识的人住在这里。”

    这口锅子在自己头上了?朱文正恍然大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沈书说得一点错都没有,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只得耐着性子问:“他那头马呢?马身上有徽记,一看便知是哪儿弄来的,那不就可以推测他是什么人了?”

    “马跑了。”沈书一脸无辜地说,“人命关天,当时此人浑身是血,眼见就要发生当场毙命的惨剧,人都顾不上,哪儿还能顾得上马。找来大夫后,我再出去找马,那头马已经不见了。”

    朱文正一拍大腿:“肯定叫人顺手牵羊了。”

    “大人,是顺手牵马。”

    朱文正:“……不行,这人还是不好放在我这里,你们一群人有蒙古人,你又弄回来一个色目人,让人朝元帅说了,会以为我这儿窝藏奸细。眼下风声正紧,我三叔本就受人忌惮,郭公的两个儿子……”话声戛然而止,朱文正怀疑地看了一眼沈书,看来看去,这也就是个小少年,没经过什么事儿,搞不好真的就是看不下去有人丧命。

    “这样吧。”沈书给朱文正出了个主意,“文正兄在城中可还有别的屋舍可以一住?只要有片瓦遮身,我们兄弟几个感激不尽。”

    朱文正摆了摆手:“你对表弟有恩,让你出去住,他不是要怪我吗?”

    “我自会跟文忠兄说清楚,还要请文正兄派两个人手过来。”朱文正对康里布达的身份充满怀疑,让他派两个人,他才会放心。

    果然,朱文正松了口气,他看了看躺着的人,朱文正已是经过沙场的人,他上战场倒是不手软,如今一个奄奄一息的病弱者躺在面前,这人又生得十分漂亮。朱文正嘲讽道:“难怪北方那些显贵都养色目人当奴。你们先别睡,待会我让人安排妥当便来把他挪过去。”

    这也是因为夜里不会引人注意。沈书暗觉朱文正确是心思缜密的人,他年纪也不大,方才未尽的话,隐有朱元璋在滁州集团内部处境也并不乐观的意思,真要是这样,那朱文正这种一触即发的警惕心,也就不足为怪。

    “多谢文正兄,活命之恩,这人醒来定会感恩戴德。”

    朱文正叹了口气:“我要他感激我做什么?别给我惹事就行。沈书。”朱文正抬头看着沈书,难得平和地说,“我听保儿说,今日是你生辰?”

    沈书有些意外,想不到朱文忠回去还向朱文正提了此等小事。

    朱文正拿出一串珍珠来,给了沈书:“现钱太缺了,这也能当钱使。”

    打从设了采珠提举司,沿海所获珍珠便源源不断涌入国库、流向全国各地,每年所产颇丰。

    “这我不能要。”沈书辞道。

    “拿着,你把这个人给我看牢,等他醒过来我再来问话。滁州水运不便,又闹饥荒,我们占下滁州后,色目人已全遭到驱赶。”

    沈书心里一咯噔。滁州七月被攻,九月,郭子兴率部来滁州,眼下已是十二月,朱文忠也说,他们在清查城里的烧香会,看来没打仗的时候,这些“寇”军也完全没闲着。

    “蒙古人不好全都驱走,但城中也没剩多少,是以对你的朋友,我也多长了个心眼。”朱文正道,“凡有用之人,我当然想留下,多多益善。只是一个不慎,就是玩命,我也不得不盘查清楚。这人我交给你,只要醒来就遣人来说,我自有安排。”

    “得令。”沈书道。

    朱文正被他逗乐了,表情稍微缓和下来,但他看上去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没有多留,正要出门时,被沈书叫了一声“文正兄”。

    朱文正转身过来,却听见沈书说:“郎中请的对街那家的傅大夫,还没给钱呢!”

    朱文正险些摔在门槛上,拂袖就走,懒得看沈书一眼。

    沈书盘腿坐到铺上,看见纪逐鸢端来药,更愁了。本来是愁康里布达的身份不好办了,现在愁得更实际一点:怎么让一个昏迷的人把汤药全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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