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父亲,沈书难以强打起精神,这一天从早到晚没命地赶路,绷着一口气,在曹震面前扳回一城,他兄弟二人将伤兵的性命保住,却没能保住温歆。十一条人命,比起滁州城中的五万大军,可谓微不足道。而温歆只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押粮士兵,死了也便死了,无人号丧。
原本洗完澡出来,沈书心里仍不大好受,总归是再难的一天也要过去了。谁想到纪逐鸢让人横着抬回来,豁出性命救下十一条人命,带回来数百斤粮食,战马也是极其珍贵的资源,以沈书和纪逐鸢二人之力能做到这样,要是没有中伏被敌人毁去那一半粮车,纪逐鸢便是无过反而有功。
真是一笔烂账。世事没有如果,这假设并无多大意义。
“伯父伯母不在了,你的家不在了,我的家也一样。”
寂静一室当中,纪逐鸢的声音轻轻响起来,那个短暂瞬间,沈书耳朵听见纪逐鸢的话,心里却没有立刻明白他话语中更深层的意思。
纪逐鸢的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伸到沈书腿上,拉了拉沈书的手,眼睛含着温柔的神色:“我们是家人,同舟共济,相扶相携,便是家人。”
“一门之内,即为家。”沈书笑了起来,也把纪逐鸢的手牵在手里,纪逐鸢的手指比他长,若将二人的腕贴在一处,纪逐鸢的中指便要长出寸许。
纪逐鸢正色侧头望着沈书,道:“咱哥俩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但从带你离开滨海,你就是我的家。”
沈书心中一动,抿了抿嘴,喃喃道:“我也是。”
纪逐鸢呼吸急促,还有话想说,沈书也正认真地看着他,耐心等他说下去。
这时候郑四在外拍门,是已经找了大夫来。沈书立刻便下榻去开门,竟是个熟人,康里布达的伤便是这位傅大夫瞧的。沈书对他的医术很有信心,笑将大夫迎进门。
给纪逐鸢开药调膏,傅大夫妙手仁心,没带小童过来,外伤的药配好后,便坐在榻畔亲自为纪逐鸢敷上。
郑四在廊下朝沈书回报:“是公子差人去请的,小的只是把人引过来,半道就碰上了,傅大夫已歇下了,看在公子的面上又起床过来,甚是折腾。”
沈书会意,让郑四就在门外听吩咐,自己回房取来半吊钱,待傅大夫看诊回去,不算诊金,只当是赔礼酬谢。
傅大夫捋须摇头,三次推辞,沈书坚持,才收下铜钱不甚在意地掷在药箱内,吟道:“但愿世上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先生仁心仁术。”沈书拱手做礼。
傅大夫摆手道:“去看你兄长吧,伤处不可沾水,明日傍晚我再过来换药。”
沈书再三谢过,边说话边送傅大夫出门,见到一架马车在陋巷里停着,看来郑四并非作伪,确实朱文正打了纪逐鸢,又着人去请大夫来。
真是没事找事。
再回屋里时,纪逐鸢像已经睡着了,沈书寻思着干脆收拾自己的铺盖卷,另外找一间房住。天气寒冷,有伤在身的人只会更怕冷,沈书不想收拾床上平日自己盖的被子,留给纪逐鸢,若是半夜里冷,扯过来便有得用。
于是蹑手蹑脚打开柜子,寻得干净的被褥一套,才将灯吹灭,正说出去。
“去哪儿?”
冷不丁纪逐鸢的声音突然想起,沈书吓得没抓稳被子,铺盖一头掉在地上,他连忙捞起来,拍去灰尘,心里还砰砰直跳。
没来由的,沈书觉得慌得很,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心慌。
“你自己睡。”沈书道。
“那我夜里要喝水怎么办?”纪逐鸢耍无赖道。
“郑四、郑四给你留门外了,有事你、你就叫他。”沈书说话结巴起来。
“哎,沈书。”
沈书“啊”了一声。
昏暗的光线里,纪逐鸢也能看见沈书眼睛的光,不过就一点模糊的影子,到嘴边的话,纪逐鸢想了下,不说,改口从喉咙里憋出一声隐忍的痛哼:“行,你去吧。”
“哦。”沈书才要出门,听见纪逐鸢一声接一声的痛音,伴随着痛极了时的吸气声。
沈书回头。
纪逐鸢立刻不出声了。
沈书要走。
却又听见纪逐鸢就像疼得不行,难以忍受地发出痛音。沈书往回走两步,睁大眼地在床前站住脚,因为吹了灯,看不见纪逐鸢嘴角噙起得逞的笑。
“很疼吗?”沈书不放心地问。
“不疼,快去睡,明日一早我不叫你,你睡醒再起。”
沈书只能听见纪逐鸢平和沉稳的声音,一听之下,沈书当即明白:他哥明明就疼得要死要活,怕他担心,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也真是的,往日里随元军四处征讨常常生病,无论纪逐鸢度过什么样九死一生的白昼,夜晚也总会来自己身边。再说回房去也睡不好,肯定会老是想他哥的伤情。
“哥,你往里头挪点,方便吗?”平日里这床睡他两个是没问题,但纪逐鸢只能趴着,就比平时占地方。
沈书还在犹豫,纪逐鸢已经伸手来拉他过来。
药膏味难闻得很,还是睡在平时睡惯的床上,只是出门四日,沈书的心情却完全不同了。他心里挤着许许多多想法,往常都是手脚并用地把纪逐鸢扒着睡,今晚却不能再这样,只得四平八稳地躺着,才一闭眼,纪逐鸢认真的模样就浮现在沈书的眼前。
“你就是我的家。”
沈书:“……”他呼吸乱了,不知为何心里跳得厉害。纪逐鸢一直把他视作家人,沈书也是一样,二人虽没有亲缘,却在机缘巧合下,一夜之间逃离滨海,从那之后沈书从未离开过纪逐鸢身边超过一天。这次也是不想跟纪逐鸢分开,沈书才坚持要跟着一起去运粮。
另外一个念头却是沈书无论如何按也按不住地冒出来:妻以夫为家,夫以妻为家。
沈书突然睁开了眼。
纪逐鸢本就没睡着,听沈书的呼吸声便知道他没睡着,还很烦躁。沈书一睁眼,纪逐鸢便察觉了,低声问他怎么了?
“……没、没有。”沈书烦躁地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拿背对着纪逐鸢。夜半时又不得不翻过去,时不时拿手摸纪逐鸢的额头与脖颈,天快亮时,纪逐鸢有些发烧,沈书披了外袍出去找郑四烧点热水,想给纪逐鸢擦身,郑四就睡在隔壁耳房。
想了想,沈书放下手来,自去厨房烧水了。炉上红炭荜拨燃烧起来,红光温暖沈书的脸,沈书将一把铜炉坐上炉去,便就着这点红炭烤火,恹恹地打哈欠。
烧得半盆热水,兑得不烫手之后,沈书端回房中给纪逐鸢擦脸和脖子,纪逐鸢身上擦了药膏,在被子里光着,药膏却也糊了不少在被子上。骤然见到纪逐鸢背上旧伤,没太睡醒犹在犯困的沈书鼻腔里猝不及防地涌起一股酸涩。
“书……”
“哥?”沈书把头低下去,试探地问,“你醒了?”
纪逐鸢却只是把脸埋在枕头上,拿鼻子蹭枕头,看得沈书哭笑不得,他何曾见过纪逐鸢这样迷糊又孩子气的时候。
把纪逐鸢收拾干净了,沈书继续躺回去睡时,已有些昏昏沉沉,再醒过来,屋子里竟围满了人。
沈书皱眉道:“傅大夫,我不是已经把你送回去了?”
登时有人发笑,沈书说话就觉嗓子眼里像塞了块火炭,发出的声音也是粗噶难听。
郎中望闻问切一番,出去抓药。沈书只觉得头疼,李恕的脸怼了上来,在榻畔坐下,大着嗓门说:“雪风天,你昨晚上出去吹了风吧?”
沈书把李恕看着便看着,眼神呆滞。
“你们真是两兄弟,受凉也一起受。”
穆华林从旁道:“纪逐鸢不是受凉。”
“我哥……”沈书想起来了,这才发现床上就躺着自己一个哪里不对,昨夜两人分明是一起睡的。
不等沈书问,穆华林道:“早上他发现你发烧了,叫郑四去找的傅大夫,你是连日奔波,体力没有得到恢复,昨晚照顾你哥,数次起来,当是受了风,吃点发汗的汤药便能好。”
沈书心不在焉,问起纪逐鸢。
“他伤处有些不对劲,待会大夫会把药膏洗净再看。”
“能好吗?”一听这话,沈书就有些着急。
“你忘了康里布达那个死人了?”高荣珪调侃道,“傅大夫医术了得,你好好躺着是正经事。另外你那个保儿兄弟可又找你来了,专程亲自来邀你过去叙话。”
“你找死了。”康里布达靠近门边,本是抱臂靠在柜上,只是远远看沈书没事,就打算先回去歇着,听闻高荣珪的话,说话咬牙切齿起来,恨不得把高荣珪揍一顿。
沈书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奇异,李恕扭头去看他俩,目光也充满调侃,李恕挪了个位子,离沈书更近一些,伸手摸他的头。
说来也怪,沈书心中并不排斥李恕的关心,头却下意识侧过去,没让李恕摸到脑门。沈书自己摸了一下,说:“不怎么烧,师父说的没错,是这几日体力虚耗,我身体没那么差,从前是吃不饱,现在已经好多了。”
几人算是看过了沈书,各自回去,只有李恕磨蹭到最后。李恕终是没有同穆华林、高荣珪同生共死过,也无人招呼他。
乐得李恕正好有事想朝沈书说。
“到底什么事,非得单独跟我说?”
李恕一惊:“我表现得这么明显?”
沈书面无表情:“脸上写着——居心叵测。”
李恕:“为了寻你我吃了多大苦头,这么说我?”李恕做不来生气,自打在书院里见到沈书,他就有一肚子话想缠着沈书说,大概这边是所谓“投缘”。不过这次是真有正事。
“你说那枚银币,我没带在身上,好好收着了。”沈书坐起来,李恕立刻将枕头给立起来,好让沈书靠着舒服一点。
李恕搓着手,道:“康里布达找过我,既然他知道了,那肯定你就找过他了。”
沈书睡太久,反应迟钝地看了一会李恕,这才把前后连起来,道:“找是找过,但他找你做什么?他问你什么事了?”
“他问我这枚银币是从何而来。”
当日沈书找康里布达问银币的来历,只是因为康里布达背上的狼头同银币上的狼头明显一样,穆华林也说,或许是某种徽记,沈书觉得也许能问出什么来,结果除了得知这种银币早已经不在康里布达族中流通,来历十分古老,并没问出什么来。
作为交换,康里布达也问沈书银币从何而来,但就问过一句,之后又好像并不那么在意这枚银币是从哪里找到的,再也没问过。
可银币是李恕私下交到沈书的手里,沈书还没同任何人交谈过此事。
康里布达怎么知道银币是从李恕那里来的?
“你告诉他了?”沈书问。
李恕一边眉毛扬起,连带眼睛也瞪大了:“不能告诉他?”
那就是已经说了,沈书思忖片刻,朝李恕解释:“不是,我随便问问。他一开始好像是来杀我师父的,最后没杀,又绑架了我,还让我给我师父带话,我们在滁州城里住着,他似乎也在这附近办事,受了伤才来投靠我们。”
“这我知道,你哥跟我说过了。”
“我哥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你自己问的?你为什么问康里布达的事……”前后一串,沈书稍稍坐起来,把李恕看着,“你看到康里布达背上的狼头了?”
李恕的嘴越张越大,险些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你怎么又知道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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