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沈书醒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翻过身,平躺着睡了。沈书侧过头,纪逐鸢的脸近在咫尺,每天都在榻上,没太阳晒,纪逐鸢脸上带了一丝令沈书感到陌生的病弱。
纪逐鸢面容生得轮廓分明,每一笔都是刚硬的线条,眼睛闭着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柔和了许多。他的嘴唇很薄,等沈书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已经几乎贴上了纪逐鸢的嘴唇。
沈书把纪逐鸢搭在他胸膛上的手臂小心挪开,下地回房去洗漱,正在拿毛巾擦下巴的水。
“沈书,怎么没见你……”李恕满头大汗地进来,就着沈书洗完脸的水洗手。
“高荣珪折腾你了?”沈书束起头发,分出一条细辫,手势缓慢地将发辫绕着余下的散发盘起,用木冠固定住发顶,现出英俊的侧脸。
李恕甩着手过来,盯着沈书看了一会。
“怎么?”沈书莫名地问。
“小生真俊,请教贵庚,家中可有母老虎啊?”
“去!”沈书抬脚就踹,李恕闪得快,哈哈笑着站到旁边。
“说正事,昨天车上不方便问,那胡人怎么说?他真知道银币上的狼头代表什么?”李恕坐到桌边,自己倒了杯茶喝。
“早饭不吃吃冷茶。”沈书系上腰带,坐下来,道:“我要找个机会,再去平金坊,你跟我一起去……哎,你注意点!”
李恕忙道对不住,用袖子擦下巴的茶水,皱眉道:“这么严重?平金坊可是龙潭虎穴,咱俩三脚猫的功夫,别泥足深陷了。我失身……不是我失陷事小,你要是有一丁点意外,你哥不揍死我……我不去。”
“那你不去吧。”
李恕怀疑道:“这么好说话?”
沈书面无表情:“反正我会给我哥留书的。”
“你这不是害我吗……”
“咱们不单独去,带上高荣珪。”沈书又道。
“什么?!”李恕当即色变,继而意识到声音有点大,压低嗓音凑到沈书的面前,轻声说,“你要把这事告诉他?”
沈书佯装不解:“不能告诉他?我们这群人,除了我师父就是高荣珪,你选一个。”沈书想了想,又说,“昨天那胡人说,平金坊主人叫他往咱们这里送过一封信,那封信上就是银币上的图样,还送来了一柄女人用的鞭子。”
“康里布达是奸细?”李恕当即便问。
“不好说,他本来跟咱们就不是一伙的,只是情急之下,抓了根救命稻草。如果他讲江湖义气,冲我对他这份救命之恩,倒不会害我们。”
李恕沉吟道:“真牵扯到康里布达,高荣珪应该会去。女人用的鞭子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不知道康里布达跟高荣珪之间怎么回事,但这几日沈书已经看出来,高荣珪不像起初那么反对留下康里布达了。
说来也奇怪,高荣珪是来滁州奔前程的,韦斌却先去军营里了,还得问问高荣珪什么打算,王巍清不声不响的,脾气却极好,得知韦斌走了,沈书着实松了口气。韦斌在家里也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动不动要跟人发火吵架,眼下事多,实在是没工夫……
沈书瞥了一眼李恕,道:“总算你问到点子上。昨天在平金坊门口吃瘪,那个管事的回去取图纸时,文忠兄跟我说他在平金坊里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像是个疯子,被关在平金坊里的。”
“跟那鞭子有关系?”
沈书点点头:“我怀疑是,哪儿就那么巧,有个女人被关在平金坊里,文忠兄说听起来像是被人堵嘴时喉咙里呜咽出的响动。我有一个猜测,这鞭子是一个女人从不离手的兵器,这个女人跟康里布达有关系。胡人说腊月二十,他给康里布达送了这两样东西,图纸和鞭子。我不是找过一次康里布达询问银币的事情,他百般绕话就是不肯好好答话。结果我们回来之后,他自己来找我,头头是道地交代了银币的来历,而且。”沈书一脸神秘地朝前倾身,食指在桌上点了两下,把李恕看着,缓声道:“他问我要那枚银币,我当时没给,结果下午就被你灌醉,你呢为虎作伥,帮我哥把银币拿走了。”
“……”李恕尴尬地挠了挠头,“这不是迫于你哥的淫威之下。”
“这事不重要,康里布达原本是没打算跟我多说那银币的,何以几天后就突然想通了?”
“你是说他不是自己想通了,他是因为胡人送来的东西才改变了主意。”李恕也想到了。
“正是。”沈书道,“如果我的思路正确,胡人送来那张图,应该是让他找那枚银币去换鞭子的主人。而且你不觉得有点可怕吗?康里布达住在这里,平金坊的人怎么知道的?他们又是怎么知道银币就在我们这院子里……”
“等等。”李恕抬起手,示意沈书先停一下,不无犹豫地说:“胡人知道康里布达住在我们这,如果他们一直在跟踪康里布达,这就不难知道。但平金坊的人未必知道银币是在我们这里,也许他们只是知道康里布达可以用,让他办事罢了。至于银币就在你手里,离康里布达这么近,可能只是巧合。平金坊既然是这么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真要是知道银币在你那里,上手抢不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子?”
“好像也是。”沈书陷入沉思,不片刻,他说,“非得交给康里布达去办,说明平金坊主人信任康里布达的能力,那对方是了解康里布达的,很可能压根就认识。但不是朋友,否则不用胁迫他。”
“你觉得这女人是什么身份?康里布达的媳妇吗?”李恕嘿嘿一笑。
沈书:“……”
“好好,说正经,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总觉得,在胡人巷碰到我师父,不是一件寻常事。不过这只是我的直觉,没有别的发现。我哥不是射箭把手弄伤了?我师父开始教我射箭了,我就说让他找两个扳指我跟我哥一人一个。那日我师父就在胡人巷选扳指来着,可他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买?胡人巷可是坐马车都得半个时辰,还那么巧,胡人巷聚集的都是各族胡人。而且他知道平金坊是做什么的,还跟我提了一下三大胡坊。”说到这里,沈书突然起身,“你先去吃早饭,我去找我师父。”
“你不吃饭?”李恕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沈书,“先吃饭,又不耽误事。”
搞不好又是一天都得耗在外面,算了还是先吃饭。沈书答应一声,跟李恕一块到厨房左近的小室吃早,吃完沈书撇下李恕,到穆华林房里去,敲门时沈书犹自在想,要是穆华林不在……
沈书想着,把耳朵贴上房门。
门从内突然开了,沈书险些撞到穆华林身上去,连忙起身,讪讪一笑:“师父,您在?”
“嗯。”穆华林让沈书入内,往茶壶内撒了一撮茶叶,提起小炉上坐着的铜壶,一手按盖,注入沸水。
“早上看你睡得香,没叫你。”穆华林随口道,“正好我也多睡一会。”穆华林的眼睛里有血丝,面容显得有些疲倦。
“师父。”沈书犹豫地开口。
“想问三大胡坊的事?”穆华林了然地看了沈书一眼,见到他点头,穆华林并不急着说,而是顾着他泡的茶,给沈书和他自己都倒上了茶,穆华林才好整以暇地问:“朱文忠让你来问的?”
“不是。”沈书斟酌道,“朱文忠是替我去打听事情。”
穆华林静静看着沈书。
“康里布达身上不是有个狼头的图腾吗?师父也说那可能是从属于某个组织的标记,人是我留下来的,我必须对我们所有人负责。”沈书道,“因此我有责任弄明白康里布达的来历,他像是知道您很多事情,要是不能弄明白他是敌是友,总是叫人不安。”
穆华林眉毛动了动:“是这样吗?”
“嗯。”沈书垂下眼,适时喝了口茶,他心里有点打鼓,避开穆华林的注视片刻,才又抬起眼睛,“结果朱文忠去平金坊打听这事,被平金坊的人赶出来了。此前他跟他哥去过胡人巷,听说好像那时胡人的态度还好,那些人明明就知道他是朱家的人,还是把他赶出来了。”
“朱家是要离开滁州的,胡人巷的胡人却不会。”穆华林道,“阛阓之人,本就没什么交情,都是以利动之。”
沈书心想:这就是说,平金坊之前给朱家兄弟的脸是因为朱家花了钱请他们办事,而朱文忠毕竟年少,以为这是一层可以动用的关系。结果他为沈书去打听的这件事,触到了平金坊的底线,以朱家曾经在平金坊花过的钱为限,这“利”不够动人,没法让平金坊心甘情愿地跟朱文忠交底。
“那也不必把他们赶出来这么难看,平金坊的人还打了朱文忠的手下,对他也十分无礼。”
穆华林再度提醒道:“再过几天,这支军队就要离开滁州,胡人不必再买他的账。”
这个沈书知道,只是觉得把朱文忠带去的手下揍得鼻青脸肿还是有些过了,给人感觉像是朱文忠问了不该问的,对方恼羞成怒。不过沈书没有继续和穆华林纠缠这个,紧跟着问穆华林三大胡坊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我自己想知道,竟然还有这种地方,不会只在滁州有吧?要做车马行,替人送信送东西也好,也不管是租赁车马,都得多设分点,这样在各地形成一张网络,生意才能做得起来。”沈书道,“我还看到有一家知归坊,一家落雁坊,又是做什么的?”
“我只去过两次,也不熟悉。只知道三大胡坊背后的老板,是同一个人,每间胡坊的主人都是这个老板的子女。但真正的大老板无人见过,他为许多不为朝廷所容的胡人提供了一份体面的差事,许多平民都感激他,愿意为他卖命。不过三大胡坊不收没本事的人,就是看门人,也得有力气,会一点武艺更好。”
沈书一面听穆华林说话,一面回想康里布达说的话,低声喃语:“净风大光明……”
“什么?”穆华林问。
“净风大光明,师父可听过?”
穆华林眼光震动,皱起眉头:“你打哪听来的?”
“师父你那天去胡人巷,只是去买扳指?”沈书突然发问,于穆华林脸上捕捉到一丝不自在。
沈书清澈的眼睛把穆华林看着,并不催促,少年人的目光充满信任和崇拜。
穆华林叹了口气。
“康里布达拜托我为他做一件事,当然也是去给你们买扳指。”穆华林道,“他的姐姐被平金坊抓了,关在坊内,他求我去救他姐姐。”
“您不是不喜欢康里布达吗?”沈书不禁疑惑,当初要收留康里布达,穆华林还专门提醒过他可能会惹祸上身。
“他姐姐,也许是我的一位旧识。”穆华林道,“我认识她的鞭子,她的鞭子形制很特备,握把儿是一颗蛇头。”
沈书心中一凛,话都说不利索了:“是个厉害女人?”
连穆华林脸上都现出心有余悸的神色。
“她跟您,没什么特殊关系吧?”
穆华林连忙摇头:“没有,只是认识,打过架。”
“……”沈书道,“康里布达什么时候拜托您去救他姐姐的?”
“昨日一早。”
看来康里布达确实着急想快点把他姐救出来,银币没有要过来,他马上就找了穆华林去帮忙救人。
沈书想了想,其实银币的事情是可以同穆华林说的,瞒着他很没有必要,老刘、老孙被害,正是因为对方想将穆华林从高邮城逼走。早点告诉穆华林,也可以让他早点做准备。沈书突然觉得自己有时候也是过于小心了。
于是沈书端起茶来一口喝干,一气将李恕来滁州城带来银币,银币是舒原在老刘家里找到的,那银币上的图案与康里布达身上的雕青长得一样,只不过,上面有畏兀字。
沈书取出图样来给穆华林看,手指点了点上面的文字部分。
“康里布达告诉我这个叫净风大光明,昨天我们从平金坊离开后,有个胡人的妻子重病,他见朱文忠有钱,说见过这图上的图腾和文字。只是他要的是米,我们就只好先回来准备胡人要的东西。傅大夫不是每日都得来瞧我哥吗?昨夜我们带着傅大夫去了那个胡人家里,出门前正好被高荣珪撞破了,他陪着我们去的。高荣珪也甚是奇怪,他现在好像又不急着要建功立业了。”
“当然不急,他想盯紧我,拿我回高邮建功。”穆华林头也不抬,认真端详图纸。
“啊?”沈书吓了一跳,“他、他,他……他在盯着您?”
“唔。”穆华林道,“确是净风大光明,康里布达没撒谎。这是一种古老的畏兀字,比八思巴蒙古文更早。但只在少数几个族里通行。”穆华林沉吟道,“康里布达还说了什么?”
“我第一次问他时,他说这是他们族中曾经奖励给贵族的荣誉,不在互市时流通。但是我们运粮回来,据胡人说的时间,康里布达应该是在腊月二十得知他姐姐被抓,平金坊要叫他拿银币去换回他姐姐。不过康里布达找我的时候我没把东西给他,他也没逼迫我马上就把银币交出来,反而是说伤好了之后,替我去查银币的线索,再传书给我。”沈书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乍然间灵光一闪,“他没打算把银币交给平金坊,所以找了师父您去救人。”
“他是怎么说服你把银币给他的?没有一番危言耸听,你也不会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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