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和州他就找穆华林问问箱子里是什么,要是跟周戌五形容的一样,那不就对上了吗,就是康里布达抢走的那个箱子。
同时,另一个问题毫无预警地蹦了出来:真要是那块传说中的玉玺,这谁拿了可就是天命所归,为什么会在穆华林的手里,既然是在穆华林的手里,他是宫里的宿卫,直接呈给庚申君,不就万事大吉普天同庆了吗?至少能震慑住朝廷上下的汉臣,提高军中士气,也能拉拢不少贵族宗亲。再不济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人心不齐,元将自己都不肯搏命。
天命填不满饿瘪的肚皮,也顶不上黄河被冲垮的堤坝,更没法儿让旱涝地里结谷子。偏偏有人迷信这玩意儿,只要一想到那是过了始皇帝的手,传到当代的东西,便叫人心中生出无限敬畏来。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会不问苍生问鬼神。
一通胡思乱想之下,沈书饿得烧心窝子,把身子一蜷,背贴在纪逐鸢的怀里睡了。
天亮以后,一整日马不停蹄,这天夜里扎营只歇了不足两个时辰,离和州只有十数里路,众人都是心急如焚。难民中孩子哭个不停,惹得这边不少女眷带的小儿也拼着亮堂堂的嗓门,个顶个的声音大,哭声此起彼伏。
朱文忠一脸乱糟糟地骑到马上。
沈书在马上东倒西歪,纪逐鸢直接扯下一条布带,把沈书的腰带拴在马鞍上,免得一个没看住,让沈书从马上栽下去。天快亮时,队伍到了和州府,城楼上朝下一往,乌泱泱的人,都是傻眼。
沈书醒来,拿袖子擦了擦嘴角。
“没口水。”纪逐鸢搭着沈书的肩,松开他的腰,见他头重脚轻,拎着沈书的衣服,让他站稳。
“怎么不让进?”沈书朝前看了一眼,城门还没开,天空已绽出迷醉人眼的玫瑰紫,等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将日出东山。
“要查检,怕混进去奸细。”纪逐鸢把勾缠着沈书腰带的布带解下来,他个子高,单膝跪在沈书的跟前,头与沈书的腰齐平。
沈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忙把他哥拽起来:“我自己来。”
“你又看不见,马上好了,别动。”纪逐鸢警告地拽了一下带子,沈书的腰便软似杨柳丝,险些贴到纪逐鸢的脸上。
沈书:“……”他看见纪逐鸢嘴角微微上翘,抬起膝盖去顶纪逐鸢的下巴,被纪逐鸢灵活闪过,布带啪的一声从沈书的脸上拍过去。
李恕牵着马过来,拍了一下沈书的肩,道:“别闹了,要进城了。跟我过去,咱们跟着朱家的一块,随夫人前后脚。待会儿要点朱家的亲兵,然后再挨家找管事的点人。对了你那本册子呢,文忠叫你拿给他,他给那边说一声。”
沈书把随身带的册子掏出来给李恕,问他:“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李恕左右看看,凑近沈书说:“都是文忠认识的人,你猜我先看见了谁?”
“谁?”
“王巍清。”李恕指给沈书看,又道,“有点远,你怕是看不清。”
沈书已经看见,王巍清在城门下跟另外几名士兵站开,他好像在跟人训话,看起来像一个小头目。
队伍在和州城门外堵了快一上午,沈书几个跟着马氏,进城后还赶上了早饭。和州刚经过一战,城里跑了不少人,空房子要分给才进城的人住。
刚用完早饭,朱文忠就派人来叫沈书去,纪逐鸢能活动了,正在铺床,问来人,是不是只叫沈书一个人去。
听到来人回说是,沈书心里打突,怕纪逐鸢不高兴,悄悄回头一看,纪逐鸢却没什么反应,拿手掌将铺好的素色褥面扫平,问沈书:“还不去?”
沈书呆愣愣地“哦”了一声,叮嘱纪逐鸢歇一会记得吃午饭,要是中午自己不回来会使唤人来说。
“嗯。”纪逐鸢简短地答应,表情似乎是有话说,却把眼睛一闭,躺倒在床,甚至跷起了二郎腿。
那边厢李恕早已经在朱文忠跟前坐着,两人正喝茶,看见沈书进来,李恕立刻起身迎上来:“就等你了。”
原来是路上沈书掌着全队的钱粮人丁,朱文忠手指抵着桌上的名册,沈书一看,不正是进城的时候朱文忠问他要的那本吗?
沈书眉毛抬了抬,询问地看他。
“还是你来办。”朱文忠道,“划掉的不管,余下的那些,都划到东北方向那一片,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待会有人带你过去,你再细细查问一遍这些人的来历。还有什么?”朱文忠细忖片刻,想起来了,“过城门的时候已经查过,胡人一个也不要,你分派的时候再看看,长得像是胡族的交给我派给你的卫兵。”
沈书皱起眉头,道:“要关押?”
“不,直接驱逐,咱们不杀他们,赶走就是。”朱文忠道。
看样子,滁州府里胡人抢劫的事已经戳到上面去了。只要不杀人,沈书心里还是松了口气,但他还有顾虑。
“那我师父……”
“这你放心,他立了功,已经到我舅身边去了。”
听到朱文忠这话,沈书颇感意外,当初穆华林费了不少功夫,都没能接近张士诚,想不到让他和高荣珪先走,还走对了。
李恕两条胳膊贴在桌子上,问朱文忠:“进城的时候我看到王巍清了,他没跟高荣珪一块?”
“没一起,不过也升级做了个十夫长,慢慢来。”朱文忠食指在桌面上点了几下,现出思索神色。
“还有什么?一起都说了,我好放心。”沈书道。
朱文忠轻轻吸了口气,视线从李恕脸上回到沈书的面上来,表情和语气都显得意味深长:“韦斌死了。”
沈书心头一凛,第一反应就是:谁干的?
朱文忠接下去说:“他在弓兵队伍里,原先耿再成同张天祐约好,张天祐带的那三百人,穿元兵的号服,冒充庐州军,护送赵继祖带人假扮的元使,得手以后将城楼上的烽火全部点燃。谁知道张天祐带人去别处吃饭,耽误了时辰,天色渐晚,耿再成一看城楼上都是火,以为张天祐得手,不敢贻误战机,立刻带兵攻城。”
“那不是打草惊蛇了吗?”沈书听得纳闷。
朱文忠摆了摆手:“是打草惊蛇了,守城的元将也先帖木儿把耿再成一直追到千秋坝,耿再成自己也受了伤。张天祐的兵马恰好碰上收兵回城的元军,也先帖木儿带的兵以为已经得胜,松懈大意,这不就让张天祐带着几百人杀得措手不及。”
沈书点头:“以寡胜多,唯有奇袭。”
“正是,张天祐直接带兵杀进城。耿再成败退之后赶去搬我舅舅的人,但等我舅舅率部赶到时,和州已经被张天祐攻下。那个也先帖木儿带着残兵败将,屁滚尿流地逃了。”朱文忠说起来也觉好笑,“我听我哥说的,上次攻滁州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略有颓势就不攻自破。不过舅舅屡次告诫全军,不可大意轻敌。”
“那韦斌是怎么回事?”沈书道,“他在谁的手底下?”
朱文忠喝了口茶,上身趴在桌上,目不转睛地把沈书盯着:“怪就怪在这里,他在耿再成的麾下,上次给你说完那事,我让人找了跟他一个牌头的兵,把他盯着。今天是忙,不过我不是担心他还要找机会去跟我哥告状吗,这打完了就有机会告状了,我派李垚去问了,李垚算我心腹,回头让你见见。你猜怎么着,耿再成撤退的时候,韦斌还在。跟他住同一个营帐的人,是到了当天深夜,耿再成的兵马和我舅的兵马已经会合,大军都进了城了,夜里才发现人不见了。”
沈书听得脖子里出汗,心里浮现出的都是高荣珪,韦斌的事情他告诉了高荣珪,当时自己还说了一句高荣珪不记仇。那会儿高荣珪接下去就说,最好是朱文正永远都不知道。
沈书用力握了一下拳,松开手掌,掌心一片湿润。沈书左手无意识地轻轻搓右手心里的汗水。
“是人不见了?”沈书道,“会不会没死?”
“就是,要是他当逃兵跑了呢?”李恕听得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找到声音。
听到李恕的话,沈书却知道这不可能,韦斌跟人塞钱才把自己塞进军营的,估计最后那点穆华林给的银子都拿来贿赂朱文正府上的管家了。那管家也是,居然没把他安排到朱文正的手底下,却让他到耿再成的麾下去了。
可既然耿再成撤退的时候韦斌还在,后来再无交锋,总不能是隔空念咒把他咒死的。
朱文忠手指在嘴唇上方摸了摸,也是一脸费解:“我也寻思着兴许没死,只是人不见了,那几个人办事牢靠,昨夜自请去清扫战场,有人看见韦斌的尸体了,死得真真儿的,都硬了。”
“怎么死的?”沈书道,“身上总有致命伤吧?”
“被人勒死的,身上有不少淤青,这伙人里有一个以前跟药铺打过杂当过学童的,说像是被群殴出来的伤。致命伤是脖子上的勒痕。”朱文忠说完,整个屋子里静了一会。
这么短短一会,沈书反而松了口气,朝朱文忠道:“他这个人行事嚣张跋扈,说话做事容易得罪人,跟着高荣珪本来已经混到上头去了,前途一片光明。我们过来的路上,他一路都阴阳怪气,私下里找了你哥府上的管家,这门路他也谁都没说,后来先得了差事走人。不过就这么死了……”沈书摇头叹气,“他有两把刷子,假以时日,必成一员猛将,可惜了。”
朱文忠沉默片刻,端起茶来喝。
“李恕跟我?”沈书卷起那册子,作势起身。
“嗯,跟你,我再派几个人给你,虽然还早,但也有五百多个人,安排完估计就傍晚了。中午你问人打听一下,去总兵府里找我。”朱文忠道。
“就有总兵府了?”沈书揶揄。
“借平章府先用用。”朱文忠送沈书和李恕出去,手下俱在外面等,李恕给了沈书十个人。
沈书直是满面抽搐,十个人,他得有人问话有人记录,有人带分好的人去住处,还得造册给有人住的地方编号。其时只分街巷名字,是不必排号的,但沈书觉得,编民到户,家里几口人,都是什么名字,住在哪一间,现在就丁是丁卯是卯地弄清楚,管理起来方便。
“有没有画过舆图的?”阳光正炽,沈书眯缝着眼,往人群里打量,有六个晒得一脸黝黑,一个满脸茫然不知所措,还有三个也在打量他。见他们仿佛都没听懂,沈书又试探地问:“制图六体有听过的?”
李恕在旁边快笑崩了。
沈书听见声音,扭头瞪了他一眼,转过来对要一起干活的手下温和地继续问:“有编过县志州府志的没?”
“少爷,不是说咱们去把人给分派了就是,咱们都是能写字儿的,一定帮着少爷把差事干得妥妥帖帖。”
李恕实在忍不住了,一阵爆笑,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顿足,眼角渗出泪雾来。
沈书微笑道:“成,到地方我再给你们派事,咱们边走边说,我好认识一下你们。”沈书转过身,面对李恕。
李恕:“???”
沈书嘴角弯起,把手里的卷册、炭笔一股脑儿塞到李恕的怀里,继而笑眯眯地吩咐手下带路。
李恕追上两步,急道:“我也没干过这个,哎,沈书,你等等,让我给你好好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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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沈书出去,后脚纪逐鸢就起身出门,打听了一转,找到平章府外头,正有一伙工匠在修缮缺了半扇的大门,正当中匾额悬而未掉,被搭梯子爬上去的赤膊汉子拆下,梆的一声扔在地上。
汉子捞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满头汗水,几个工匠都看见来了个人,见他没穿士兵的衣服,便有人出声驱赶:“别杵这,呿,没什么好看的。”
纪逐鸢绕着旧平章府转了半圈,在东侧角门上找到个年轻的士兵正看门,坐在门槛上剥个蔫儿了吧唧的橘子吃。
士兵见纪逐鸢半天不走,露出思索的表情,掰了半边橘子递给纪逐鸢:“渴了?凑合吃半个橘子,你再找别处讨水喝去。”
纪逐鸢没接橘子,盯着那扇没锁的小门看。
士兵跟身上蹭了一下手,把剩下的半个橘子吃了,随口道:“甭看了,这是总兵大人住的地方,你要想进,参军去。”
太阳晒得士兵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整张脸皱在一起,纹路一层一层耷拉下来后,再定睛一看,不吃橘子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扶着轻微摇晃的小门,坐了下来,接连不断地打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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