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听人说的。”纪逐鸢继续朝内挪,背脊直抵到墙上,让沈书能躺得进来一些,他从被子里支起半身,拿手压实沈书背后的被子。这才安心躺回去,黑暗里看不清沈书的神色,纪逐鸢耐着性子低声说:“前些天晨间议事,总兵让人将堂上公座都撤了。”
“这我也听说了。”沈书蜷起身子,拱到纪逐鸢的面前,二人隔着半个巴掌面对面俱是侧卧。
纪逐鸢声音噎了一下,轻咳一声,道:“结果其余将领果然是不给他面子,将右边的座全坐了,唯独余下最左的末席。”
“然后呢?他发作了?”
“没有。”纪逐鸢摸了一下沈书的头,心中猛跳,佯作不经意地摸了一下沈书冷冰冰的耳廓,沉声道,“你耳朵这么冷?”
“晾在外面就冷嘛,不会着凉,别管了快说。”沈书连声催促。
纪逐鸢直是拿他没办法,以温热的手指摩擦沈书的耳廓,继续说下去:“总兵就在最末席就坐了,之后就议捎粮和城防的事。进城时,张天祐的军队已在城里扫荡过一遍,自然,各队都扫过,这没什么好说的,打和州就是因为滁州没粮食吃了,才把主力挪过来移兵就食。”
所谓“捎粮”和“移兵就食”都是要面子的说法。沈书想起当初在滨海,也是三不五时,受军队滋扰,有时候让人冲进屋里刮了米缸,都不知道蝗虫过境的人马到底是哪一支。
“还要捎粮?”这话才出口,沈书就知道这是不必问的,朱元璋带的兵在滁州没待满一年,如今才进和州,粮食不是天上掉的,地里长出来要漫长时日,到现在也没听说让军队卸甲屯田,那不只有让当地老百姓献出家中粮食。
进到和州后,诸事顺遂,沈书觉得这小日子比在高邮过得安稳了许多。如今处境大约如同舒原在高邮的处境,除了未经授官,钱财米粮虽积攒不起来,但勉强也算得上是一员清客。
可此时此刻,听到纪逐鸢说话,沈书便想起进城之前,一路上那些被抢了女人的人户,和州可不是空城,原就是有人住的,进城就是一顿抢掠不提,这数万大军天长日久落在哪家,便是哪家的灾殃。
就是全城归顺于军队,谁去种地,谁去养蚕,总不好吃空一地就腾挪到另一地,迟早玩完。
纪逐鸢叫了沈书两声都没反应,抓着他的肩膀摇了一下。
“啊?”沈书猛然回过神来,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太困了,有点迷。说到哪儿了?”
纪逐鸢哭笑不得,方才说那么多,沈书都没听见,于是重复一遍:“说捎粮,总兵召集将领计议捎粮之事,让各军各队统计了报上来,需用多少,具体每日、每月、每年,米面所费,黑石所费,春冬衣所需布料、鞋料。我听人说的,总兵才刚说完这事,堂上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沈书觉得好笑,又有点笑不出来,叹道:“从来是到地方就抢,抢够用的便是,哪儿去计较这个?”
“正是,静了半晌,有人说眼下是够用的,想糊弄过去。总兵就拉开架势,跟他理论一番,说是元人坐拥十之六七,和州不过是个小小的中路,难道大家只是要做贼寇?还盘问他是否要找一座深山,占山为王,等到大势已定,也做做打家劫舍的勾当,只管自己吃饱,不管子孙死活。”纪逐鸢声音放得很轻,手从沈书的耳朵上移开了。
“然后那人怎么回?”
“当然无话可说,总不能承认自己就这么短视。”
沈书欣然点头:“我说他能成事吧。”数日前也是夜里,沈书才跟纪逐鸢一张榻上说点睡前小话,就曾断言朱元璋与旁人不同。
“更绝的在后面,捎粮这事议完,就说要修葺城防。”
“那也是必须要修,打完之后,先不说雉堞、箭楼损毁厉害,就是城墙也有好些塌陷。”沈书反应过来,“就是你昨天说的修葺城防?每个将领负责一段?”
“正是。说是三天修完,其实已宽限了半日,结果只有总兵自己负责的修完了,其余将领都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今天下午把将领们召集到堂上,还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就来了。总兵没有当场发作,和和气气地带人去查看城防,其中有两人所负责的墙段压根没有动工,总兵当场军法处置,各领三十军棍,当中就有吃醉酒那人,听说打得大呼小叫哭爹骂娘,这一顿打完,酒才醒。其余将领本还有点不服气,跟总兵顶嘴。结果看到总兵负责的工事修得漂亮,只得把嘴闭了。”
“杀鸡儆猴,打完这一顿,余下没做完的这些人也不必打了,自会规规矩矩把没完成的工事修完。”
“正是。还赏了不少酒肉,让他们劳军。”纪逐鸢道,“光凭打人立威,是服不了众的。”
沈书想了想,问:“可还有人不服的?”
“那就不知道了,总兵拿出了郭公的檄文和令牌,诸将都拜过,当场无人再多说。又有李善长从旁说和,汤将军倒是当场赔罪,定下期限,保证完成任务。其余闲杂人等也都从总兵府搬了出去,赶在天黑前,各自都住进了进城时就派人占用的民宅。”
沈书听得叹了口气:“这不还是贼盗吗?”转念一想,举兵起事的大多是穷苦人家,挨过饿遭过罪,一朝翻身,自然恨不得往自家积十年吃不尽的金山银山。一时半会也无法令所有人都改变,恐怕只有严令禁止,才能扭转过来。
“你忘了元廷怎么称呼这些泥腿子军?”纪逐鸢揶揄道。
听这话,沈书才突然意识到,无论是纪逐鸢还是自己,心里虽打定了主意跟着这支队伍干,两个月,还是太短了,其实他们兄弟二人,都还没有把自己真的当成是农民军里的一员。这个想法令沈书心中生出些微诧异,不禁唏嘘:“管他怎么叫呢,我们就看眼前,做好眼前,已经上了贼船,想下去是不可能了。”
另外,他也想到一个问题,便是穆华林。穆华林领密旨联络乱贼头子,他自己又怎么想呢?
譬如说自己和纪逐鸢,肯定是一个跟着朱文忠半是清客谋士,半是帮闲,做一些文差。另一个卖力气,等到需要打仗的时候,纪逐鸢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上阵厮杀,挣一口粮饷。
要是换在沈书父亲头上,好歹得过功名,精神上也许还有犹豫负担。而到了沈书这一辈,他们都不曾吃过元廷一口米,身上也没有一副忠君爱国的枷锁,何况那还是蒙古皇帝。
夜渐渐深了,纪逐鸢半晌没听沈书答话,以为他睡着了,也不再说话,没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沈书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着的,早晨起来,一身酸痛,尤其是脖子,像是要断了,便在榻边坐着,纪逐鸢替他揉了一会,沈书还是觉得脖子疼,只是心里挂着事,说不疼。
把早饭吃了,沈书便带上李恕出门去,李恕又是一脸菜色。马车颠来簸去,沈书心里平衡了些,许是这些天憋着劲画图丈量,大家都累。等把和州一城的舆图画完,得跟朱文忠说一声,在家闲两天好好休息一回。
满打满算又是五日过去,纪逐鸢在曹震手底下练兵,正月将尽,曹震提拔纪逐鸢做了个十夫长。
沈书吩咐周戌五预备酒菜饭食,恰在舆图交工那日,沈书叫了张楚劳和那两个胥吏,纪逐鸢自己没好意思叫那几个手下,反而有一日沈书提早收工,到军营找纪逐鸢,见过了他几个弟兄,说要叫到家里吃顿酒。
士兵们见沈书面皮嫩,年纪小,都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今日操练完,十夫长家中却真有人来叫吃酒。于是一伙人,晚饭时热热闹闹簇拥着纪逐鸢回来。
周戌五和郑四两个人忙不过来,索性沈书叫来了左邻右舍帮忙,在院子里摆了三张大圆桌子,其中一张是借来的。
灶台起在院子里,就一口煮肉的大铁锅、一个铁架、两个小灶,两只小锅。郑四有心,一大早出去买了一头整羊,羊头、羊腰子、羊肚、羊肺熟切,以葱、姜、大料、麻椒,入半勺熬得雪白的肉汤爆炒,再加肉汤、葱、盐调作一锅,每桌使一个白瓷盆,铺了香葱、芫荽末子,加汤即沸起一层鲜嫩的绿色,热腾腾的端上桌,登时鲜香四溢,勾人垂涎。
余下空了腔子的整羊做炙羊肉,熟后改成小块,分成六份装盘上桌。张楚劳带着媳妇过来,膝下有一小女,起先怯得不叫人,纪逐鸢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跟邻院带来的两名男孩追得通着院子跑来跑去。张楚劳的媳妇是中原人,性情大方,先来见沈书,谢他照顾自家夫郎,后洗手做了一道芙蓉鸡给大伙添菜,席间又有汆青虾卷、鱼丸汤、蔬菜汤,每桌四碟凉菜。沈书自己不会做饭,唯独小时候闹着玩同他娘学过一道桂花糯米藕。
“桂花是没有,蜜糖家里有,随便吃吃。”沈书端了一盘放到桌上,挨着纪逐鸢坐下。
有一兵员问怎么没酒,让纪逐鸢看了一眼不敢多说。
沈书笑答:“还有嫂子们和孩子们,不吃酒,明日你们不还赶着要练兵,待会挨了曹头的骂,谁去救你们?”
“诶,我们要是吃醉误事,挨不了骂。倒是你哥铁定是要吃曹头一顿老拳。”另一人打趣道,提起筷子,叹道:“有日子没吃这么像样的饭菜了,这一顿吃了,就叫我马上死也成。”
“祝兄说什么胡话呢,跟着什长,死不了。”
沈书看了一眼纪逐鸢,纪逐鸢正在给他盛汤,见沈书看他,眉毛微微上扬,略带询问的意味。
桌子下面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沈书的脚踝上蹭,沈书一低头,见到摇头摆尾一只黄毛狗,身量还没有他的小腿长,不知道是谁带过来的,便夹出一截儿鸡腿骨扔到不远处树下。狗子摇头摆尾扑过去,饿得凹进去的肚皮贴在地上,两个前爪按住骨头,后槽牙把骨头咬得噶擦响,喉中发气一般呜呜地响。
一个小男孩饭才扒了两口,为着逗狗,飞快溜下了桌。
吃得差不多时,几个孩子都蹲在那里看狗,那狗身上有不少伤痕,黄皮寡瘦,唯独一双眼睛生得又圆又大,盯着人看时,仿佛嘴边的裂痕也在做乞怜的表情。小孩们伸手想摸,那狗儿便满地打滚,将柔软的肚腹翻了出来。
桌上下来个妇人,把自家孩子拉起来,拍拍他的小衣服:“宝儿,别摸,仔细有虱子。”继而把孩子带回到饭桌上,余下的几个小孩也各自被叫到母亲身边。
那狗翻身趴在地上,眼睛没有看人,略带倨傲地望向大门口。
这顿饭是为着让纪逐鸢跟手下人等搞好关系,捎带也能认识认识邻居们,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何况沈书与纪逐鸢已是无亲无靠。
沈书的嘴会说,虽然没有备酒,茶却是泡好的,就用朱文忠送的茶叶,每人一盏地挨个儿敬过来。
众人见他年纪虽然小,说话谦和大方,饭食也能上得了台面,对这少年人本就有好感。加上沈书生得眉清目秀,言谈间甚是和气,读书但无穷酸气,兄弟俩虽未见显达,前途却不可限量,这盏茶吃得都是称心如意。
明月初升,沈书送纪逐鸢手下的几个兵丁出门,送到巷口老榆树下,站在一地树影当中,沈书略一拱手,笑道:“我哥就托付给众位哥哥们,上了战场,多多照应。”
那几个没吃酒却似是醉了,脚步蹒跚。
有人摆手笑道:“放心,冲你一声哥哥,有敌人来犯,我先把头送上去给他割。”
“那不用,大家都要平平安安回家。”沈书道。
几个士兵各自勾肩搭背,一人挤眼促狭道:“我要有你这么个懂事弟弟,不知道省多少心,我家的兄弟还等着我去求爹爹告奶奶给他找事做。”
纪逐鸢从沈书身后走来,士兵们俱收起调笑,站直了身板。
“你早些娶个媳妇,家里的事就用不着你操心了。”一人取笑道。
话音未落,被嘲笑的那人就是一脚踹去。
纪逐鸢在沈书身边站定,士兵们未敢再乱来,纷纷告辞,东倒西歪地勾肩搭背离去。
“他们怎么这么怕你?”沈书怪道,瞟了他哥一眼,“你平素也太凶了吧?”
“那你怕不怕我?”纪逐鸢顺势牵起沈书的手,带着他往回走。
沈书突然哑了,无话可说,甚至被纪逐鸢握在温暖手掌里的手也不敢一动。从前纪逐鸢也没少牵过沈书,今夜却不知道为何生出许多不明的意味,好在才进门,纪逐鸢就松了手。
沈书掌心微微有汗,耳朵脖子俱是通红,让冷风一吹,热意散去。突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声细弱的狗叫,低头一看,吃了他鸡骨头的小黄狗还在树下趴着,见沈书回来,摇头晃脑,兴高采烈地原地不住转圈,转得沈书眼睛都发花。
“谁带来的狗?”沈书无奈道。
李恕在旁边收拾桌子,拿个碗把骨头装起来,朝沈书道:“没见谁带来,你喂过他了,这是认了你。你做主,要不就一棍子打死了煨狗肉吃。”
沈书:“……”
狗儿见沈书看它,舌头伸得更长,喘气声更响,连哈喇子都流得更快了,发出一声极其兴奋的“汪”。
寒月西沉,沈书才趴到榻上,纪逐鸢站在窗格旁擦身,沈书今夜泡了个热水澡,手脚暖和地窝在被子里,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惬意。
他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纪逐鸢的背影,说:“哥,那狗打死了可怜,我让郑四先拴着,哪天出太阳就牵在院子里把它洗干净,我看它身上有伤,保不齐还有虱子,必须得洗一洗。”
“这么小一件事,你做主。”纪逐鸢抬起右手,湿巾子往身上擦了擦,抬起头,擦干净脖子与耳朵。
沈书缩回被子里,把眼睛也闭上了,只是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纪逐鸢健硕的身躯。
等到纪逐鸢也上了榻,沈书已经把被子裹着滚到床榻里侧去了。纪逐鸢无奈地扯出被子一个角,硬把自己塞进了被窝,他扭头看了一眼沈书,只看到个后脑勺。
正待休息,却听见沈书说话:“明日我不起早,谁也别叫我,我告了两天假,先好好睡一觉。”
纪逐鸢答应了,想把沈书抱过来点儿,偏偏沈书脑袋埋在枕头里,没地方可下手。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辰,有人急促拍门,沈书勉强睁开眼皮,纪逐鸢已经站在地上了,外面郑四的声音传来:“少爷,营房来人,叫立刻过去。”
沈书听得迷迷糊糊,被纪逐鸢按回到被窝里,直到纪逐鸢已经走了,沈书才回过神来。大半夜莫不是有人攻城?想及此,沈书躺不住地起身,出门外,看见郑四披着棉袄子,提着一盏灯回来。
“我哥走了?”
“啊,已经回军营去了。”郑四拦住沈书,“少爷别急,不是元人攻城。”
沈书松了口气,随即眉头又皱起来,疑惑道:“那是怎么回事?这么急着半夜要人去?”
“听说是城外几个乡被人抢了,有乡人进城求援,已派人去探查怎么回事,先叫什长回营预备着。”郑四道,“真要有大事,来人不是那个神色。少爷且宽心,小的从前也见过攻城的架势,今夜应当无事,少爷只管闷头睡觉,明日一早小人就去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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