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行人见有马经过,相距甚远便会避道在旁,甚至有父母远远看见有兵马过来,一把攫过小儿的腰,惊得鸡飞狗跳地连忙抱起孩子钻进小巷中没了人影。
“咱们这是鬼见愁了。”坐在马上的李恕跟沈书嘀咕,声音却不小。
朱文忠在前面听见了,想了想,回头来吩咐干脆下马巡城,以免惊扰百姓。于是三人都下了马,将马交给手下人牵着。
总兵府落在城东南,门外东西两侧有零星的铺面,出门来四五里外,便是酒肆茶坊密布的一条通街,横贯全城,直接通往北门,城东南背靠长江,隔岸是鱼米之乡太平。
一江之隔,就将数万大军囿于小小的和州城内。江北江南,两幅景象。
说是巡城,不过是带兵在街上闲逛,沈书看了下,朱文忠的手下买东西都是给了钱的,稍微放下心来。
“我哥手底下拨过来的人,都是懂规矩的。”朱文忠笑着凑过来说话,塞了两个橘子给沈书和李恕。
“前两日遇到过闹事的吗?”沈书问。
朱文忠掰了一瓣橘肉放在嘴里,放眼长街尽头,出来买东西闲逛的人虽不少,与孙德崖的兵马进城前却也不能比。
“你看那边,那几户原是卖文房内用的,今日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张了。”朱文忠挥手招来一个手下去关了门的铺面左近打听,回报说是昨天下午遭人索要银两,柜面上连铜钿都没剩下来一个,皆被人扫荡一空,东家把人俱遣散了,先闭门躲几日风头。
“避一避也好。”没得开门让人抢,不开张好歹不折本,开张还有一整日的生意白做的风险。
朱文忠叹了口气。
李恕则默默跟着不曾说话,他眼神游移,像是心里有事,向来是没心没肺的脸上也现出些许担忧。
沈书一看李恕那样子,便知道他应该是想到家中,不知父母可否安好。等夜了回去,要同李恕讲一讲,也该往家里送一封书信去,只管让李恕先写来,再想办法替他托个人回家去报平安。
巡城到了中午,队伍从城南的总兵府,来到城东门口子上的一间酒馆,正是用饭的时候,不乏走街串巷的琴师、卖卦、卖祖传眼药、挑担子背包袱的行商在酒馆歇脚吃饭。
朱文忠带的那个李垚,点足了五桌酒肉茶饭,这一路都是步行,虽是寒天,众人也都走得满脸是汗。沈书不吃酒,凭着朱文忠劝说,就是不吃。
“你就饶了他,他家里有个悍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李恕揶揄道。
沈书道:“才晌午,不吃酒,待会醉了,你还得分一个人背我。”
正说话,乌泱泱一连四五十个兵挤进酒馆,把堂子里的人赶走大半,唯独朱文忠这五桌安然无恙,也是见了士兵们的穿着,涌进来的那帮人才没下手赶人。
朱文忠让李垚坐下来同桌吃饭,李垚压低声音与众人说:“孙德崖的人。”
沈书一看,那些士兵穿的号服,与朱文忠带的是有些不同,头上也不裹红巾,倒有半数穿得比滁州军还好。
“吃,不管。”朱文忠吩咐道。
饭菜上来,巡城的士兵们各自扒饭,默不作声地把饭吃了,牵马的去牵马,朱文忠起来,正要走时,堂子里吃饭时一直划拳吆五喝六的人马中,一个头目走了过来,将朱文忠扯到一边。
李垚跟着朱文忠。
沈书和李恕到外面等,从拴马的树桩子往回看,只见说话的人也是一身兵服的打扮,同旁的士兵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只是威势更甚,一脸络腮胡子,杀气腾腾。
沈书的视线一直不敢离开朱文忠,怕那人生事。
络腮胡子举起手,右手背于朱文忠的胸膛上拍了两下,坐回去吃饭。
朱文忠阴沉着脸出来。
离开酒馆百步之外,朱文忠才停下脚来,迎面看见沈书愁眉不展地走过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问我们下午的巡城路线。”朱文忠硬邦邦地说,“寒暄了几句。”
那意思就是他们不会跟巡城的滁州军撞上,要在滁州军看不见的地方打砸抢。
“那人甚是嚣张,还说是照应我们总兵的面子。”李垚话里带着不忿。
“知道退避,不与我们发生冲突,确实算卖了总兵一个面子。”沈书道,“没什么好生气,谁的手段硬,谁才有说话的份儿。既然是总兵答应让孙德崖的亲兵驻扎城内,咱们还真的动他不得。”
听了沈书这话,众人都不言语,哪怕再不愿意承认,这便是实情。
孙德崖的数万大军扎在城外,就是朱元璋倾自己手里所有兵马,也动他不得,何况和州城他才刚勉强坐住,若是朱元璋与孙德崖起冲突,更不知要便宜谁。朱文忠也是想到这一层,将手负在背后,沉默着顺着街道往前走。
统共是巡了一整日,在街上歇了四回,阻住了十来伙正在打家劫舍的乱兵,也不过是呵斥几句,朱文忠再亲自送上半吊钱安抚百姓。
日暮时分,朱文忠把带出来的兵带回到军营去,见到朱文正,朱文正也是刚回来,正在营帐里与人吵架。
一名鼻青脸肿的头目摔了朱文正桌上的笔架,朱文忠正好进来,登时勃然大怒,撩袖子就要上去揍人。
朱文正一脸晦气。
沈书拽住了朱文忠的袖子。
最后人没揍成,朱文忠脸色仍很不好看,朱文正下令让那头目先出去。
离开滁州府后,这还是沈书第一次见到朱文正,他穿盔戴甲,煞是威风,脸晒得更黑了,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人带回来了?”
听见朱文正说话,朱文忠把令牌掏出来。
朱文正却不接,一手扶额,似乎有烦心的事情,摆手道:“先放在你那,明日还得要巡城。”
“再巡下去,发愁的不是兵卒不够用,而是钱箱要见空。”朱文忠苦笑道。
“唔。”朱文正思索的眼神在朱文忠脸上溜了一圈,从旁堆成小山累叠在角落里的大小箱箧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放到朱文忠的面前,“拿去换点银子。”
那一看就是女人用的,不知原属于哪位闺中女儿又或是谁家的娇妻贵妾。沈书心想,不被孙德崖的人抢,也要被朱家的抢,就是朱家的不抢,谁也说不准哪天又有兵马过境,早晚那些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是护不住自己家里的东西的,就像在滨海的时候,纪逐鸢那么能打,双拳也难敌四手,他娘的几件遗物,不是什么特贵重的珠宝,不过是纯银打的两幅头面,出嫁时带过来的,早也已经被人撬了箱子拿走。
也许也是落在了如朱文正这样的,某位小头领的手里,最后流入当铺,套成现银。
“还有你们两个。”朱文正开箱取出两铤二十五两的元宝来,让沈书和李恕各人收下。
朱文正板着的脸滴水都泼不进去,来回看过沈书和李恕,叮嘱了一句:“跟着我弟做事要尽心,他让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听吩咐,莫要自己拿主意。差事办得好,自然有好处。”
朱文忠道:“沈书,你不是要去找你哥?”
朱文正眉头一皱,有话想说。
偏偏朱文忠嬉皮笑脸:“我来找我哥,总不成不让人家找人家哥哥吧?”
朱文正只得叫了个人进来带沈书去找纪逐鸢,也是看着沈书莫要在军营里乱走动。
李恕被人带去旁边帐子里吃茶等人。
天色介于明暗之间,正是晚霞才燃尽,明月尚未生的时候。马厩旁有人在叉草,扬尘里不断有列队的士兵一队十个人经过。
由于天光模糊,人的面目根本看不清楚。沈书跟着朱文正派的小兵,七拐八绕,来到一座能容纳百来人的营帐外,营帐四角钉着木桩,便是起大风也不可能把帐篷吹翻。
“在这等会。”小兵进去叫人。
不一会,纪逐鸢出来了,他头上梳了一个髻,既没有裹巾,也没有戴头盔,看见沈书,眼底亮了一下。
“去那边。”纪逐鸢朝沈书随手指了东面,令那士兵就在原处等。士兵乐得偷会懒,直接钻进了纪逐鸢才出来的营帐。
走出不过几步,沈书就急着回头看,见那士兵已经没了影子,二话不说往纪逐鸢的身上扑,在纪逐鸢脖子上蹭来蹭去,一股汗臭味萦绕在沈书的鼻息之间,他却觉得身上的寒冷都让汗味驱走了。
纪逐鸢先想把人扯下来,手却仿佛有它自己的想头,扶住沈书的背,站在原地由着他蹭了一会。
“想我回去了?”
沈书站好以后,便听见纪逐鸢这话,笑着去牵他哥的手,纪逐鸢的掌心十分温暖,沈书鼻翼翕张,脸上皮肤略略泛红,答道:“也该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昨日我跟李恕去街上买了衣料、鞋料,就差找人做了,总得量个尺寸,才好做衣服鞋子。”
近处有脚步声过来,沈书连忙收声,有人点起几步之外的火盆,天色已经太暗,营地里此起彼伏亮起一片架起在半空的火盆,星罗棋布散在大地上。
火焰闪动着金黄色的光,照出人脸。
不远处有人停下脚步,径直走了过来,沈书转过去就看见是他哥的顶头上司。
“曹牌头。”沈书要行礼。
曹震做了个手势让他不必了,打量他穿着,见他一身半新不旧的文士袍,挺精神,比上次见到长得好了些,便问:“听你哥说,跟着朱文忠了?”
沈书倒有些诧异,纪逐鸢不是多嘴的人,那就是曹震私下里跟他问过自己。
“是。”
曹震上下打量沈书,多的话一句没说,反而是对纪逐鸢说:“今晚你就回家住,明日练兵之前回来带人。”
看着曹震走远了,纪逐鸢解下手上皮护套,把护套搭在沈书的肩膀上,说:“走吧,回家。”
沈书小声道:“曹牌头人真不错。”
“你人也不错。”纪逐鸢道。
沈书:“……哥你不觉得自己像个王婆吗?”
“不觉得。”纪逐鸢一脸认真地说,“今晚我要好好洗个澡,娘的,都臭了。家里做什么好吃的了?”
这沈书还真答不上来。
纪逐鸢忽感大事不妙,皱眉道:“不会还没做吧?”
“怎么会。”沈书笑呵呵地抱住纪逐鸢一条手臂,“晚上吃鸡。”
朱文忠从帐篷里出来,意料之外,迎面碰上了纪逐鸢。沈书说了曹震让纪逐鸢今晚回去休息,朱文忠只点了点头。
朱文忠要回总兵府,比沈书他们都要远,便先走一步。路上沈书担心郑四晚上没做什么好吃的,去切了半个猪头,打了一斤糯米酒,寻思着要是郑四真没做鸡,就把纪逐鸢灌醉好了。
走到家门口,通街已经都点起灯,隔壁院子开着门,小孩在门中咿咿呀呀摇摇晃晃地学步。
“张婶。”沈书招呼那妇人。
“兄弟俩都回来啦。”妇人抓着小孩两只肉嘟嘟的手,站在门里看了一眼,只见纪逐鸢生得格外高大,与她家那个瘦精精的男人全不是一路的。张婶眼珠子溜了一转,笑朝沈书问:“前两日听你说要缝衣服做鞋子的,可找着人做了?”
沈书一听便知有戏,回说还没有。
“我认识一个裁缝,做了二十年的衣服,手艺比咱们妇人家还好。你哥难得回来,吃过了饭你们就挪挪步,我让男人去找他过来,给你们量尺寸,改日做好了直接送过来。”
“那待会我们吃了饭过来。”沈书应了一声。
张婶顿时眉开眼笑,着意又多看了纪逐鸢两眼,牵着小娃娃绕到内院去了。
郑四压根没想到纪逐鸢要回来吃饭,饭做得少了,鸡也没有。
纪逐鸢看了,又看一眼沈书,沈书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提起筷子示意大家吃吃吃。
一斤糯米酒自然灌不醉纪逐鸢,他反倒越吃酒越精神,吃饭时李恕问了纪逐鸢白天是不是也巡城去了。
“今日没去,昨天去了。今天都在练兵,明日也要操练。我问过牌头,最近都是如此,勤加练兵,营里气氛紧张。”纪逐鸢端起酒碗,吃酒跟喝水似的。
“是忌惮孙德崖?”李恕问。
沈书饿得头晕眼花,只顾着吃饭,不过也听进去一些。纪逐鸢的意思,士兵们之间也说些各方势力的闲话,练兵不全是为了防范孙德崖,更是防着元兵还要再来。
“没有打跑了就让给咱们的道理,时时都得警惕,谁也不敢放松。等在和州站稳脚跟,肯定要南拓,趁着这几个月,多加操练。这每日里都有不少人来投,新兵蛋子太多了,牌头让我帮忙练兵,从早到晚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纪逐鸢道,“也有好处,虽然牌头没有明说,我觉得应当是不会再让我去巡城了。”
“不巡城好,巡城才是无聊。”李恕把今日在街上见到的都说了一遍,忍不住抱怨,“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打不得,骂不得,还得跟供祖宗似的敬着。可有时候看他们欺负人又生气,要是换了纪兄,恐怕早就把他们捶成饼了。”
纪逐鸢冷笑着喝了一口酒,夹起一片猪头肉,裹一圈椒盐粉,细细咀嚼。
“昨日我揍了几个人,给他们留了一口气在。”
沈书:“……”他算知道为什么曹震不让他哥去巡城了,怕不光是需要人带着练兵,更是怕他大开杀戒闹出人命官司跟孙德崖那边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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