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枕寒春】

    正月里才打春,皇都奉京城就连番落了好几场雨。

    雨涎子黏黏腻腻、断了又续、又将停不停的,被困囿在室的人难免心里憋闷。

    城东,天宗门内,饮善坊东头的博望侯府正门口,头顶箬笠、身披油衣的门房赵老三正手持钩杆抻臂踮脚、欲把雨搭下的白灯笼撤换下来,身后裤脚却忽被溅了一扬子水,随即又直灌进鞋窝里。

    顷刻湿凉一片,拔得赵老三一抖灵。

    府里替顾氏祖太夫人守丧两年多,今儿个是除服结月后第一日,赵老三从头到脚都是今晨新换的。

    想到这双鞋还是他闺女用了几晚上一针一线亲手给他纳的,今日更是头回穿,赵老三不由得火冒三丈,不等回头就骂开了腔。

    “哪个挨刀货不带眼睛乱闯,赶着赴阴曹投……”

    大转过身,却将骂到一半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眼巴前停着辆清漆双辕马车,无纹无饰,将将收势稳当。

    车驾和车篷均无甚特别处,车把式却是熟面孔,虽此刻被蓑衣雨笠遮挡去大半,但赵老三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竟是本家大房——开国忠毅伯府的车驾。

    赶车的理亏没还口,倒是车帘子打从里面被掀开,先是探出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来,随即露出一张微显富态的中年仆妇的脸。

    赵老三暗暗吃惊。

    这妇人他早年见过几回,是如今西府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帮手,本姓范,十多年前嫁了慕家名下绸缎庄的宋大掌柜,如今已是整个西府领头的女使,早就不做跑腿问话的杂事,寻常只在伯夫人身边伺候。

    这么说来,马车里头坐着的是谁,这答案就呼之欲出了……难怪,不到百丈的脚程也大费周章驾了车出门。

    赵老三强忍下心头不快,主动上前招呼:“原来是范娘子大驾,恕小老儿方才眼拙了……您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是替大夫人传话还就单是路过?要不要进门喝杯热茶歇个脚?”

    只假作不知车里坐的是谁。

    范娘子只笑岑岑拿眼剜了赵老三一回,也不多费口舌,“去里面通传一声,就说西府大夫人带着少夫人来探你们六夫人了。”

    *

    博望侯府正院东暖阁内,地龙烧得不旺不褪——将将好。

    侯府当家夫人孟芫正倚了床围子、就着领头女使紫棠的手,强咽下一口黑漆漆、乌稠绸的药汁子。

    二等女使银染适时隔着堂帘来报:“夫人,西府大夫人带着大少夫人来看您了,车驾已引入了角门,您看要不要把客人往外间堂屋里带?”

    孟芫还不及答话,嗓子就像被毛絮扫弄了一般,奇痒难耐。

    她压抑着咳了两声,到底没能忍下,忙扯了梨木托上的佛头青粗纱帕子掩住唇……

    又是一阵猛咳。

    紫棠早有准备,见状从袖囊里掏出个不透水的油布袋子,等孟芫平复下来,立即将透着猩红血丝的脏帕子收了,又扎紧口袋,等出了屋子好烧了去。

    显是做惯了的。

    孟芫缓了缓终于发话。

    “也真是难为她们雨里来泥里去的……银染,你先去针线处唤你赤芍姐姐,让她代我去外头迎迎客,别叫人说咱们失礼……人请进来先让到‘小香厦’用茶,等我屋里的药腥气散散才好待客……”

    银染应声好退了出去,紫棠默默到南窗下将窗扇掀开道缝儿,背身的时候眉头越发皱得紧,总觉得大房当家夫人这个时候登门,怕是没什么好事。

    *

    慕家四房两爵,系出同祖。

    虽祖老太爷慕景和原配毕氏祖太夫人早就仙逝,但作为继室的顾氏祖太夫人却是前两年才过的身,是以即便东西两府早就分门单过两不相扰,但因着“父母在分家异立者当刑”的律法约束,几房人明面上就一直未分,就连序齿上也是大排。

    今日登门的,便是第三代忠毅伯的原配嫡妻周氏大夫人和第四代长男媳妇儿劭氏,也就是孟芫的大嫂和大侄媳。

    按说顾氏祖太夫人的孝,阖该由长房持守——毕竟继室也是嫡妻,大房如今的掌家伯爷慕汯更要称顾氏一声祖母,更别说慕家宗祠族谱俱在伯府,孝奉先人也是正理。

    但慕家又有不同,长房和二房的两位太爷皆是毕氏祖太夫人所生,而顾氏祖太夫人所出的三房太爷慕望当年又格外出息,全凭着自己本事又挣来个博望侯的爵位,连着内府女眷的封诰都比西府还高,所以顾氏祖太夫人的后事,长房其实只按例从公中出了相应财帛和人手,操办则是三房独自周全,甚至于牌位如今还供奉在东边侯府。

    作为最近一代博望侯夫人,孟芫心里清楚的很,西府这两年没有插手,是憋着后招的。

    如今将到图穷匕见的时刻,那两位赶这关口上门,也就不稀奇了。

    *

    孟芫经年服药,屋子里的气息既沉且闷,紫棠便寻了城郊濡泉庄子供奉来的瓜果摆在堂帘外的梨木茶案上,权当抵了熏香,也能做个待客的看盘儿。

    不想周氏邵氏婆媳被请进屋时,却执意要到里间叙话,“我们去里头看看你们夫人,待会儿要说些体己话,你们都不必在旁伺候了……”

    竟是直接开口撵人。

    孟芫虽隔着帘幕,却听个分明,知道这两位今日有备而来,便命紫棠将床帐落合,不想人见她颓朽之态。

    另吩咐道:“去给大夫人和大少夫人寻两个帷帽来。”便是连范娘子都不得进。

    随后,赤芍和银染又从帘外挪进来两把倚子,待上过茶就乖觉退出屋,又掩好门。

    紫棠却依旧守在孟芫床榻跟前,半点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周氏知道这是孟芫心腹,且要留下伺候汤药,也不强求。

    她先隔着帷帽的纱料看向合拢着的床帐,虽没能相着人,但知道正主卧床半载就没能下过地,略嫌恶地压低了帽沿,这才堂皇开口。

    “节里没见着六弟妹出门,却听说,近来官医局的人时常登门,昨日更是将秦正奉都给惊动了……我心里挂念,所以今日特带了琛哥儿媳妇儿来瞧瞧你。”

    邵氏也在一旁搭腔,“是啊,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也均挂心的紧,只盼着六婶娘能早日大好。”

    孟芫这病,经好几位御医给瞧过,虽没点破,但总逃不过一个“痨”字,两府上下人人皆知,又哪有大好这一说。

    孟芫忍着喉间痒意,勉力应付,“秦正奉新给出的方子,我喝了两剂,确是比先头强些……倒是这大雨泼天,让大嫂和侄媳妇特意跑一趟,实在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一笔写不出两个慕字,六弟妹这话可就显外道了,想是怪着子侄们忙着读书没常来尽孝心,这才疏远了,赶明儿个我就让孩子们过府侍疾,你也正好仔细斟酌拣选……”

    孟芫没想到周氏竟一上来就戳火星子,没忍住咳了两声。

    紫棠见不得大房的人拿话挤兑人,索性插言道:“大夫人这可就是错怪我们夫人了,这三两年下来,每逢四时六节,哪回不是我家夫人主动拿了体己出来给哥儿们姐儿们添衣置帽以显慈心,如今不让小辈们登门,也不过是怕不慎过了病气,那可是大妨碍的……至于侍疾,怕是也不妥。我们夫人体恤,就连屋里这些近身伺候的,寻常掩了口鼻在屋里待了个把时辰还要被遣出去,更别说哥儿们姐儿们身子娇贵,磨耗不得……”

    西府人口多,前两年又逢顾氏祖太夫人去世,阖府上下丁忧守制,男人们没了实职,那点爵银属实紧巴了些,孟芫寡居多年,也没什么花销,又有大宗陪嫁,确是没在往来间失过礼,对小辈们更是堪称慷慨。

    话是实话,但听者却觉得被刺了心,尤其周氏,从前端着长嫂的款,说惯上句,哪肯被个下人当面驳斥,直接冷哼一声。

    “六弟妹可真会调理人,主子们叙话,她个下人倒敢安眉带眼的插嘴,这要是放在我眼皮底下,早打上一顿撵出门去,也省得败坏主人的好名……”

    孟芫没有按着周氏预想赔礼,反倒笑了。

    “大嫂怕是白替我操回心,您经年没来还不知道,我去岁就已经发还了紫棠并赤芍她们两个的身契,如今她们肯回来照顾我,只不过念着从前主仆相得一场……莫说打骂、发卖,便是重话我都舍不得胡吣。”

    周氏见孟芫摆明了护短,还含沙射影说她胡咧咧,气得立即从倚子上站起身,拿手指着床帐就要发作。

    “你!”

    邵氏赶忙拉扯住周氏衣袖,趁机插言。

    “六婶也真是宽仁,把些个外人放在跟前侍奉,咱们这样的门户,还少了使唤的人不成?侄媳我回头就送几个得力的过来,正好代我们小辈们尽孝。”

    “可不敢烦劳,我这身子骨今日有、明朝没的,何苦带累旁的不相干的……再说,西府管教出来的人虽好,与我却未必合用。”

    邵氏印象里觉得孟芫是个面软好说话的,不想她这么生硬地给驳了。

    眼看是往崩了谈呢,只侧头看向周氏。

    周氏经这一遭,也冷静下来,又重新坐回倚子上,沉吟片刻,索性把来意一通儿说个清楚。

    “老六家的,你我也都活了把年纪了,有些话,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我今日过来,不为旁个,只想要你个准话儿,这侯府的嗣子,你立是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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