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望,春已近尾,天气果真燥了起来。
百花将败之际,院子里的鄢陵花终于趁夜悄悄开了。
一团团、一簇簇的花铃儿,争相绽满皴皱的老枝,映在暮春微醺的晨照之下,像是一片金灿灿的佛箔。
孟芫仰躺在床榻,虽眼见不着催金附玉的盛景,但不须起身便有阵阵馥郁的花香随风潜来,又沁入心肺,连喉口处的痒意都平复了些许。
想到这些能入药的奇木还是入府那年,她尚未亡故的夫君慕淮遍寻大江南北从异域重金移来的……只为她偶感风寒咳了半日,就不惜劳民伤财,她难免触景生情。
入慕家十载有余,年年花发,可种花人早已归入尘泥,连着昔日被人捧在掌心疼惜的欢愉美满都将随着她的离世而湮灭无迹……孟芫不禁怅然。
待嫁之时未敢奢想,平日里那么张扬狠厉的一个人,竟也能温存体贴如斯,彷如猛虎轻嗅蔷薇,怎能不让人心折?
她从一开始初为人妇持礼守制的小心翼翼,到后来毫无保留的依赖仰慕,只用了不足一月光景,再到后来两个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市井山野里更是到处皆有他们夫妻携手交游的足迹,彼时不知羡煞多少奉京城内的夫人娘子、闺中娇客。
到了今时今日,孟芫仍是想不透,原本只是两家权衡之下的联姻,连家中女眷们都俱不看好,为何慕淮能待她如心头珠玉,就连临死前,还留下遗命,在群狼环伺的深宅大院又护了她这许多年……
不该想,却不禁深想,两个人或许真就是命定的缘分,但只因太浓太盛,才难得长久。
霓光帐里春宵短,饮尽半生醉梦,到如今,只剩夜雨寒衾。
*
紫棠捧着沉木香瓮进屋的时候,孟芫正盯着头顶的靛青帐帘发呆。
若细看去,两颊隐约有泪湿的痕迹。
紫棠知道夫人这是又想起早已作古的慕侯,只得变法儿开解,“夫人,雀儿新采了鄢陵花的嫩蕊,又掺了些才抽条的桃花枝,说是能清燥解咳的,您看,是摆在窗下还是香案?”
孟芫恍惚了一瞬,随即转过头微微颔首,“那孩子也算有心了,你就放在南窗下吧,也好散散香气……回头等祁大娘子来接人,你再代我亲自去送送。”
“夫人放心,雀儿她姐姐青萍从前和我最是要好,便是您不说,我也预备好好叮咛祁大娘子一番……不过想想也是多余,祁家受过您的大恩,最是知道为善积德,再如何也比青萍那个猪狗不如的亲爹强。”
青萍是孟芫陪嫁的四个女使之一,只是到侯府当年就得急症没了,孟芫不仅给了恤银,还将她全家的奴籍给销了。
雀儿的娘早几年也去了,亲爹和后娘又生了个幼弟,对她越发不待见,这一回,竟把她卖给个年过半百的老棺材瓤子做小,孟芫使了钱财也施了威势,才把人给囫囵个的赎回来,又帮她寻了个好人家寄养,算是门干亲。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孟芫自忖来日无多,怕将雀儿放在身边反害了她。
消磨了会功夫,紫棠该去厨下给孟芫取药了,赤芍适时撩开帘子进了屋,脸上掩饰不住的欢喜。
紫棠心头一动,也迎凑过去,还拿话村她。
“让你出去打听消息,你到这个时辰才回来,是不是见了御街卖杂嚼的食铺又迈不开腿?”
赤芍瘪了瘪嘴,“紫棠姐姐可别冤枉人,今日放榜,我是费了好大气力才挤进去的,险些踩丢了一只鞋。”
孟芫听说张榜了,也十分关心,“你们别忙着闹嘴,赤芍你且说说都看到了什么?”
赤芍不等说话先规规矩矩朝着帐内蹲了个礼,“给夫人道喜,咱家四房的璿哥儿高中了,二甲第五名,赐进士及第。”
紫棠压住惊喜,赶忙代孟芫追问,“那大房二房呢?可见着名姓?”
“除了二房的玠哥儿中了三甲第十七名,旁的均不在榜。”
孟芫虽早有预料,但听到结果还是松了口气。
紫棠却觉扬眉吐气,仿似比孟芫更得意,“真不枉咱们夫人这些年不计回报地帮衬他们一家子,如今有了这番结果,才叫个皆大欢喜。”
*
欢喜吗?于没落了多年客居他乡的四房来说或许是。
长房、二房的人可不觉得。
此刻忠毅伯慕汯正同嫡妻周氏坐了永昼堂正厅,看榜归来的小厮战战兢兢立在堂下。
他本以为得了个白讨赏的巧宗,哪知阴沟里翻船,到嘴的鸭子还飞了。
周氏朝着他再一次确认,“你当真瞧清楚了,那榜文上的慕璿果真是咱们同宗四房的那一个?不会是撞了名姓吧?当初四房老五因言语不敬得罪了权贵,整支被驳放出京,怎么可能有人肯做他家应考的保山?”
小厮头越发低了,且不敢说话。
那榜文上登的可不止名姓,连着籍贯、三代世系都罗列在上,名字或许能撞,但这开国忠毅伯的先祖,普天下是再寻不到重样了。
周氏这也是擎受不得如此结局才问了蠢话。
慕汯见周氏在下人跟前失态,佯作咳了一声,只摆手将小厮遣了出去,随即又不以为然道:“夫人也不必太过抱憾,四房虽是庶枝,但也是咱们没出五服的至亲,如今璿哥儿小小年纪便能一举登科,也是光耀了咱们慕家的门楣不是?”
周氏和二房的谋划事先并没和慕汯商量,听他这话怒怼了一句“你懂什么?”
一想到从前被个亡国降臣家的幺女压在头顶十多年,好不容易要将她熬走,如今又将被庶枝旁脉占了头筹,就连眼下逢迎的二房说不定也要倒戈,周氏不由得心火大炽。
她对着慕汯把眼一瞪,“你既知道慕家的门楣无光,怎地不自己上进一番?成日里流连秦楼楚馆,还被御史台的端公给参了一本,以至于连着数年铨选都不得补官,连我在外应酬,都不知要受多少人的指指点点,你竟还妄想着旁人给你往脸上贴金呢?”
慕汯出了名的惧内,闻言只一缩头,“你瞧瞧你,又拿这陈年旧事说嘴,我不都说了那次是被人强拉去的,连酒盅都没碰过……要我说,这没有实职也好,省得和那帮长了九个脑袋的人精们劳神斗志,以咱家如今的爵位,便是不做实官也比旁个高了一头,你何苦庸人自扰。”
周氏听不得他大放厥词,又不当青天白日打掐他出气,只气得拍案而出。
想来想去,她决定再往东府去一趟。
*
博望侯府里眼下却有客。
其实也不算客。
新鲜出炉的二甲进士慕璿此刻正跪在正院暖阁的堂帘外,虽见不到人,但仍是毕恭毕敬地给内室里的人磕了三个响头。
紫棠守在帘外替孟芫待客,见状赶紧上前去搀,“璿哥儿这是做什么?你如今已是半个官身了,这样的大礼可不能乱用。”
在帘内的孟芫听闻慕璿这样重礼,也出声劝,“自己家里,可不兴这个,回头我见了你母亲,都不好说话了。”
慕璿起了身,却还是不肯落座,只站在地上答话,“六婶娘待我全家有再造之恩,又替我寻了故交做保,我才能在外省参加寓考,莫说叩几个头,便是让我舍了身家性命也不足为报……我如今只恨自己空塞了一肚子草莽,竟不能学那扁鹊仲景活人救命,让婶娘久耽病榻不得大安。”
孟芫却显然不想说这个,只岔开话题,“你此番高中的消息,我已经托人往荑州报信,且邀了你母亲带着珃哥到京一见,事先没商量你,你可别着恼。”
慕璿有一瞬怔忪,随即又道谢,“小侄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见怪?且我母亲也非常挂念婶娘,一别十载,在这有生之年终能得见,只有欢喜的,若我此番能入了馆阁,更是有意让母亲和珃哥儿回京久居,六婶娘这安排再妥帖不过。”
孟芫仍是淡淡的,“这样便好……我今日有些乏了,就不多留你了,你且先回南六巷的宅子。过几日宫里将有琼林宴,届时天子圣驾亲临,又是一场大比,那日若能得天子赐花,御街打马,你也就真算出人头地了……”
“婶娘放心,这几日我定不会荒废。”
慕璿说完,有些犹豫地从袖口掏出一个油布包袱,“我路上特从百善堂买了些当日新成的枇杷膏,听说能生津止咳。还请六婶娘不要见弃。”
赤芍在他身后笑着摇头,却没说话。
孟芫一吃枇杷就起红疹,不然栽花移木时也不会弃枇杷而选鄢陵了,这位的礼真是选错了。
孟芫没有当面驳慕璿的好意,只吩咐紫棠代她收下,又让装了几匣子点心给他带回居处,也好读书时祭了五脏庙。
待慕璿走后,孟芫强打着精神着紫棠进来说话。
紫棠知道她要问什么,索性倒豆子一样自话起来。
“咱们这位新鲜出炉的进士老爷可真是俭省,虽然身上没打补丁,但那袖口磨得泛了白,方才他掏枇杷膏的时候,露出的袖袋竟然是麻布做的,想来这些年一直过的俭省,没将您送去的银子随意挥霍。”
赤芍没有紫棠稳重,口也快,不由插话,“也不好说,许是他故意穿成这样给人看的。”
“我觉得不像,方才我瞧见他虎口上有茧,想他一个文弱读书人,又不习武,那茧子便极有可能是务农握农具积下的……”
孟芫听到这里,也不再继续问,直接有了定论。
“五嫂是我闺中旧识,她的的人品我是知道的,最心善、要强不过。都说生子肖母,想来璿哥的性子是随了她……如此,我也便能放心闭眼了。”
“紫棠,我先头交给你收着的红木匣子,你待会儿得空就帮我送到武兴侯府上吧,待见了姑母,就说是祖母生前点过头的……我身子不中用,旁个又不好惊动,只得劳烦她老人家帮我进宫一趟了。”
孟芫没说破,紫棠却知道,那匣子里是请封承爵的奏表,需外命妇到宫门呈送。
紫棠脸色立即沉郁了下来,知道孟芫是身感大限将至,才会做此安排。她忍住鼻子酸意,低头应了声“是”。
外间此刻却突地喧哗起来。
银染慌慌忙忙来报,“夫人,不好了,西府大夫人突然造访,不想遇上了璿少爷提着食盒出门,两边也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大夫人错把璿少爷当成了打秋风的下人,竟当场命仆妇将人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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