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淮从出门迎亲那一刻起便觉得浑身不对劲。
明明是见过无数次的侯爵礼服,今日却觉得它红得分外刺目;策马行在街上,又嫌弃沿途迎亲吹吹打打的声音太过聒噪,令人心中起伏不定。
好不容易到了孟府门前,又闯过重重拦门的关卡,打发了孟侯几位不成器的儿子,他脑海中纷乱的景象却越发凸显,仿佛眼前的这一幕早已亲身经历过一般,且还不止一遭。
及至新妇穿着一身二品诰命的湖绿吉服由人背出孟府,又遮面入轿,慕淮心头的颤动就更加剧烈了。
他平素是个杀人都不眨眼的冷漠决然性子,就是当殿面圣都不曾露怯,这会儿心里的波动不仅扰得他意识混沌、关键还百思不知因由,慕淮下意识地将脸板得似被人坑了一大笔钱那样恶臭。
一路浑浑噩噩,慕淮好几次都觉得自己随时会从马背上摔跌下来。
强忍着头疼和烦躁坚持到拜过高堂,慕淮撑着浆糊似的脑袋、随着喜婆的指引,跟在新妇身后飘进了喜房。
屋内满目的赤红简直要灼伤他的眼,祖母赐下的并蒂棠花也香得过分张扬放肆,而最为让他心神不宁的,则是安安静静坐在喜床上柔柔弱弱的帐中人。
慕淮心中存了疑窦,早就将孟芫视为洪水猛兽,可这会儿身体却无比诚实,双腿似不听使唤般,几步就奔到床前。
他那经年舞刀弄枪的大手如同受到了什么蛊惑,直接夺过遮挡了新妇容貌的团扇,随手抛却到一边。
直到那如花娇颜彻底呈现在面前,他心中的某处才终于落到实处,可是下一刻,当新妇一脸惊讶地抬头看他,又强忍着羞恼颔首垂眸的时候,慕淮的心跳又再一次加速跃动起来。
而脑海中,那时常入梦的女人,终于不再是模糊氤氲一片的影迹,而是和眼前的娇客重合为一人。
原来一直梦见的,就是她吗?!
慕淮这会儿仍无法解释这诡异的感受,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踏实。
他年近双十,上过三次战场、立过战功不计,后来入朝抄过十一位国之重臣的家,哪怕在血洗屠灭异党逆臣之时,也未尝像如今这般鼓噪。
喜婆见他如此色急,笑着圆了场面。慕淮却更加不爽。
随后的同心绾结、撒帐交杯,慕淮已经全无心思。
他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分理智,跌跌撞撞闯出了喜房。
看来他所料不假,这孟家姑娘果然身怀邪术,纵使他从前从不信怪力乱神,此刻也不禁动了请得道高僧来家中驱邪的念头,只怪他低估了孟氏的道行,此前没早做打算。
喜婆还是头遭见如此不通情面的新郎,连半句温柔软语都不留便摔门而走,但一想到这位慕侯身上背着的骂名,连抱怨的话都不敢吐露分毫。
所幸这趟差事给的打赏丰厚,不然哪个肯蹚他慕太岁的浑水。
*
月已中天,博望侯府正院内仍是一片灯火辉煌。
闹喜房的宾客们早已散尽归家,而新妇也沐浴濯发、换了绡红常服肃容端坐在床帐。
屋里守着的四个丫头面面相觑,有心上前劝解几句,但一想到这大喜的日子,新郎官到了落钥的时辰还没进门,且还有旁人在侧,怕是说什么都只让自家姑娘越发难堪,索性都闭嘴不言。
慕家的仆从就更加不敢出声,只低眉顺目站在暗处等着女主人示下。
孟芫看着大红喜烛斑驳着垂泪,窗下棠花炽烈欲燃,而屋子里凝冷的气氛却压抑得让人窒息,她索性站起身,“诸位随我忙碌劳累了一日,着实辛苦,明日还要堂见亲眷,不宜贪晚,今夜就都先散了吧。”
这话自然是朝着慕府旧仆们说的。
紫棠听了这话,也从袖带里掏出荷包,将事先备好的金银叶子打赏给屋子里伺候的慕府下人。
一片恭贺谢恩声音之后,很快屋子里只余下孟芫并四个贴身女使。
赤芍性子最直,见慕家旧人走干净了,气得两颊直鼓,“姑娘,他们慕家也欺人太甚!”
这还是新婚之夜呢,就敢让新妇守着空房。
孟芫立刻嗔她一句,“不许胡说。”“不早了,吩咐外头落锁,碧芙值夜,余下的人也都歇了吧,明日还要会亲。”
众人刚有动作,门外却有动静,“六夫人睡了吗?祖太夫人来看您了。”
*
孟芫理了理云鬓,整束好衣饰,亲自到门口迎人。
顾氏隔着门槛便拉住她手,“好孩子,今日累坏了吧?我听说正院还掌着灯,便过来瞧瞧你。”
按理说,新妇要次日堂见祭祖后才好改口,但孟芫心中没有半点生分,顺口便是一句祖母。
“这么晚了还劳祖母您亲自过来探视,孙媳妇儿心里着实不安。”
顾氏一边拉着孟芫往里头去,一边给身边大丫头如意使了眼色。
如意便带着孟芫的四个女使一并退了出去。
顾氏由孟芫扶着落座,见屋子里只剩下她们祖孙两个,这才拍拍孟芫手背。
“芫丫头,我这趟来,是代我那不孝孙淮哥儿来同你道声恼的。他半个时辰前送仪郡王回府,途中出了点乱子,眼下正在城东缉凶,今夜恐是无法回来了。”
孟芫脑子里顿时乱做一团,回想着前世大婚那日的影迹,似乎并无这样的插曲。
不过她相信慕家还不至于为了躲避婚夜而故意编排个如此容易戳破的借口,且以顾氏之尊,也万不会口出妄言。
冷静下来想,虽说这缉拿凶手的理由仍显单薄,但好歹也是慕家愿意铺这个台阶。
“既然侯爷有要事在身,孙媳我哪会在这个时候计较,只希望侯爷这趟差事顺遂,能尽早归府,也好免去祖母忧心。”
顾氏见孟芫脸上没有丝毫怨愤,且出发点还是关心慕淮安危,满意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妥帖的好孩子,淮哥儿今日慢待了你,等他回来,我定要帮你出气,只望你念着咱们慕家人丁稀薄,不容生乱,这回就看了我老太婆的面子,对他小惩大诫就算……”
孟芫见顾氏屈尊,心想要是揪着不放,就不识好歹了。“祖母放心,我既入了慕家门,凡事便以家中和睦为先,且不论侯爷身居要职,隔三差五便有要事在身,便是真个他对我心中生了嫌隙,我也该开诚布公、厘清误会,不至让內帷琐事绊住他手脚。”
顾氏听完,几要老泪纵横。
当初她得知天家有意让慕孟两家联姻之时,其实是十分忧心的,毕竟孟家祖辈是逆降旧乱,只怕孟家女受家中风气熏染,是个拎不起、抗不住的娇气人,如今听她一番陈词,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又处处为慕家着想,她怎么能不心喜。
“我的儿,你只管放心,从今往后,这慕府再没人能欺了你去,若淮哥儿再敢惹你生气,你只管来寻祖母,祖母自会替你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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