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已修)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园里荷塘的冰结了一层又一层,寒意入骨,就好似她现在的感受。

    容嫱跪在佛堂下冰冷的地面,说是跪,实则身子斜斜歪着,只凭最后一股劲,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佛堂的门关不紧,寒风呼啸着钻进来,裹挟着冬夜的冷意撞进五脏六腑。

    他们将正卧床养病的容嫱抓过来罚跪,连件厚衣裳都没给。

    两日滴水未进,饶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容嫱头脑有些发晕,声音沙哑:“我要见赵顷。”

    看守的下人睨了她一眼,嫌恶道:“少夫人,受罚本就是少爷的意思,您还是老实些,免得吃更多苦头。”

    真真是最毒妇人心,自己的妹妹怀着身孕,竟也下得去手。

    “姐姐。”

    容妙儿挥退下人,紧了紧身上的狐毛斗篷,款款走进来。

    饶是穿着厚厚的冬衣,仍清晰可见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里头是她和容嫱名义上的丈夫的孩子。

    容嫱恶心地挪开眼。

    容妙儿绕着她走了一圈,见她脏衣散发,面容憔悴,再不似当初那个艳冠京都的侯府嫡女,心头快意再也忍耐不住,唇角翘起。

    “你说你,早认清自己的身份,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何必与我争呢。”

    容嫱喘了口气,抬眸看向高处慈眉善目的佛像。

    佛说众生平等。

    但她和容妙儿一真一假,从一开始便谨小慎微、只能低着头做人。

    难不成因为她是假千金,便不该活在这世上?

    容妙儿回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欺骗我家人,霸占我的地位,如今竟还这副问心无愧的小人嘴脸。”

    “你难道怪我插足了顷郎和你?可笑,若不是你这冒牌货,当初八抬大轿嫁入相府的,本就该是我容妙儿!”

    “你才是不要脸的那个!贱人!”

    容妙儿骂得爽快,将这些日子心里的火气尽数发泄干净。

    容嫱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极想反驳,却只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原来她以为自己刻意避开锋芒、不争不抢,落在别人眼里,依旧是心怀鬼胎、不知廉耻。

    厌恶才是原罪。

    对容妙儿来说,她连呼吸都是错的。

    容嫱扯了扯唇角:“你很想我死吧?”

    容妙儿却摸了摸圆润的肚皮,得意道:“放心,我可不舍得姐姐死。”

    要死,也要和离了再死。否则顷郎死了正妻,三年内不可续娶,岂不委屈了她母女俩。

    容嫱目光渐渐沉下去,恍惚听见有人进来。

    容妙儿瞬间换成了娇俏可人的模样,腻腻歪歪地朝来人身上贴过去。

    “夫君,你怎么来了。”

    赵顷似乎走得匆忙,见她完好无损,才呼出一口白气:“大晚上,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容嫱,眼神冷漠:“仔细有人不安分,动了胎气。”

    “知道啦,人家只是想看看姐姐嘛。”容妙儿娇滴滴道。

    容嫱垂在身侧的手指冻得通红僵硬,赵顷与她定亲几年,也曾郎情妾意海誓山盟,到底是没忍住,苍白着脸看了一眼。

    谁知赵顷立即警惕回望,将面色红润的容妙儿护到身后。

    “跪便老老实实跪着,你在汤里下堕胎药,难道真要闹得满城皆知?”

    “我没有下药。”容嫱冷冷道。

    一句辩驳,却引得赵顷勃然大怒:“人证物证俱在,我顾念旧情,谁知你不知悔改!”

    “若不是妙儿替你求情,休书早送到容侯府了!”

    休书。

    容嫱讥讽一笑。

    如今坊间但凡顾全脸面的夫妻,立的都是和离书。

    若非女子犯了大罪,惹夫家厌弃,谁都不会写休书。

    桌案上的蜡烛哔剥一声,容嫱心里平静得可怕,好似一潭死水,渐渐同园里的荷塘一起冰封。

    “赵顷,你这样讨厌我,为何还要娶我?”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赵顷愣了一下,才发觉她嗓音沙哑得可怕,好似沙漠里遍寻不见绿洲的旅人。

    二人定亲后的第三年才初见,那时她是才貌双绝的侯府嫡女,一身华服,云鬓珠钗。

    他记得小姑娘软糯清甜地叫了一声“赵公子”。

    最后才在好友打趣声中,红着脸改了口,喊着“顷哥哥”。

    怎么会变成这样?

    赵顷看向地上抬起头的容嫱,她眉眼依旧绝色,却苍白淡漠,好似褪了色的名画,只剩骨子里的一点风韵强撑。

    仿佛他再不抓紧一些,当初那个含羞带怯喊着“顷哥哥”的小姑娘便会随风湮灭。

    容妙儿看出身边男人的迟疑,心头警铃大作,一掐大腿,眼底的泪水将落不落。

    “夫君……姐姐定也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了。”

    这一声叫得酥软,尤其尾音绵绵密密地打了几个转。

    赵顷失望地看向容嫱:“这个时候,妙儿还在为你说话。”

    “你呢?我真是瞎了眼,当初为何没有听从家里的意思退亲!”

    这话好似一把尖刀狠狠扎在心头,鲜血淋漓。

    亏她还傻傻以为,不退婚是因为赵顷对她有情。

    容嫱慢慢挺直瘦得过分的脊背,回身望向赵顷,冬夜寒风从门缝中吹入,拨乱青丝。

    所有的话语倏地止住,赵顷看见她苍白的面颊,以及眼底那抹灰暗而决绝的光。

    心里忽而有些不安。

    “未曾退亲,亦是我最后悔的事。”

    容嫱目光落向容妙儿隆起的腹部,慢慢勾起了唇,眼底却似结了一层冰。

    “母凭子贵?做梦。”

    说罢在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起身,带着无边绝望一头撞向桌角。

    那纤瘦的身子不知如何有这样大的冲劲,桌案上的供品摇晃散落,香烛倾倒。

    容妙儿尖叫着连连后退,吓得花容失色,随即怒从心起。

    “嫱儿——”

    赵顷反应过来,冲上去,却只能看着她软倒在地,逐渐了无生气。

    鲜血流了一地,染红女子素雅衣袂,似冬夜里开了满地的梅花。

    *

    “小姐?小姐?”

    丫鬟急切的呼声越来越近。

    容嫱猛地睁开眼,从床榻上坐起,胸脯起伏,惊疑未定。

    香汗晕湿鬓边碎发,凌乱地贴在脸颊。

    千醉忙拿帕子替她擦了擦汗,心疼道:“小姐又做噩梦了?”

    半晌,床榻上的美人才点了点头。

    抬眼,环视屋内熟悉的摆设布局,是她在容侯府的房间。

    容嫱松了口气。

    她又做关于前世的梦了。

    坐在梳妆镜前,余光瞥见外头绿意盎然的庭院,窗台下的大水缸,里头漂了几片荷叶,才将将结出一个水红色的花苞。

    这会子才入夏,离她嫁入相府还有一段日子。

    镜中的女子花容月貌,雪腮红唇,眼儿勾着流转光彩。

    尤其右眼下一颗黑色泪痣,落在雪白肌肤上,好似名家笔下神来之笔。

    “什么时辰了?”

    她开口,声音清甜婉转,还带着一丝刚睡醒时的沙哑慵懒,入骨柔媚,如人间骊音。

    从前容妙儿那伙人,少不得背后说她狐狸成精,靡靡之音。

    容嫱甚是羞耻,人前便更不好意思开口,非要说话,也是极尽刻板压制。

    如今想想,左右也是要被说的,何必在意那些个碎嘴玩意儿。

    “小姐这一觉睡得久了些,快巳时了。”

    穿上百蝶穿花云缎裙,戴上红玉步摇,眉间描一朵红色桃花。

    千醉怔愣了半天,险些认不出来眼前美艳绝伦的女子。

    自妙儿小姐回府,小姐日渐憔悴,莫说精心打扮,便是说话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容家人不快。

    外头说的就更难听了,什么草鸡终究变不成凤凰、什么鱼目难比珍珠。

    她真该让那些嚼舌根的来看看!

    她家小姐绝对当的起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

    容嫱看着镜子,恍然哂笑一声。

    她都忘了,原来自己也有副好皮囊,前世蹉跎光阴,实在辜负许多,

    “小姐……”千醉想起什么,试探道,“赵公子好像来府里了,您……要去见见吗?”

    说罢悄悄看着她脸色,心里直打鼓。

    自真假千金一事闹开后,相府那边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不少。

    明眼人都知道,容嫱怕是迟早要被退亲。

    毕竟谁会放着真的不要,去娶一个冒牌货?

    容嫱眼底掠过一抹冷漠,面上却是微微笑:“赵公子登门拜访,我自然要去。”

    赵顷这么一大早登门,除了婚约,她想不到别的缘由。

    想起前世受过的苦,被污蔑中伤的愤懑无力,看着丈夫与人苟合的气愤屈辱,识人不清的悲惨后果。

    还有死前呼啸而入的寒风。

    她不想再经历一遍。

    这个亲,一定要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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