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小说:美人多娇 作者:瓜子和茶
    晋王萧易,先帝第七子,常年驻守辽东,承顺元年因一场意外摔断腰骨,随即移居金陵养病。

    生母为西域人,因此他有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这是苏媚对他仅有的认知。

    父亲曾对晋王的遭遇唏嘘不已,惋惜将星陨落。但对苏媚来说,他就是个陌生人,听一听,感慨两句就过去了,远不如院里的花儿谢了令她哀伤。

    可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个残疾王爷,在承顺二年元月起兵谋反,杀死皇帝,软禁太后,将京城搅了个天翻地覆。

    彼时她死了,却又像睡着了,只是极不踏实,黑暗之中迷迷糊糊看到一些片段,听到一些声音。

    就在晋王登基为帝,大赦天下的消息传开时,她醒了。

    她实在忍不住认为,也许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特地给她一点提示。

    大树底下好乘凉,如果苏家搭上晋王这条线,能否逃离两个月后的灭顶之灾?

    苏媚忽然看到了希望,顿时紧张起来,心跳加速,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在略带凉意的晨风中冷静下来。

    苏家和王府素无往来,晋王为何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前?

    马车普普通通的,连个纹饰都没有,丝毫没有亲王车舆的气派。

    那人真的是晋王吗?

    琥珀色眼睛虽然罕见,但是凭一双眼睛就认定一个人的身份,不免有点草率。

    本朝边贸繁荣,京师也不乏经商的胡人,没准儿那人就是一个普通的胡商。

    苏媚没由来一阵沮丧,随即又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下意识认定他就是晋王,印象中,他们没有见过面才对。

    那辆马车已没了踪影,燕儿再次提醒她该回院子了。

    轻薄的丝履踩在鹅卵石道上,形状不一的石子硌得脚有些疼,若在以前,苏媚早皱起了眉头,但现在她反而喜欢这种微微的痛。

    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燕儿忧心忡忡说:“还要约束下人们不要乱嚼舌头——让徐家知道可怎么好,搁别家不算什么大事,可徐家不一样,等闲都不让女子出门,别叫他家挑您的理儿。”

    “随他们的便!”苏媚笑了声,笑声不乏自嘲和哀怨。

    苏家很看重徐家的亲事,徐家二公子徐邦彦,才学好,长相好,出身高,性情也不错,难得的是他们自幼相识,大概就属于人们口中的青梅竹马那一类。

    这门亲事为她招来很多艳羡的目光,她曾经也很满意。

    然而此时回过头再看,不过一场笑话而已。

    七月十二,就在苏家灭门的前一天,徐家以“八字相冲”为由退亲。

    哪家不是合过八字之后才定亲?多么可笑又随便的理由,徐家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还没等父母找徐家理论,抄家的旨意就到了。

    皇后是徐夫人的内侄女,若说徐家没提前听到一星半点的风声,她是绝对不信的。

    且在她死后不到半个月,徐邦彦就娶了他的表妹。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徐家自有徐家的想法,可凉薄至此,却也让她心灰意冷。

    晨风悄然拂过脸庞,苏媚长长吁出口浊气,她想退亲了……

    不知不觉已回到院子,刚坐在菱花镜前准备梳妆,妹妹苏姝便来了。

    苏姝比她小两岁,刚满十四,脸上还带着肉嘟嘟的婴儿肥,一笑就露出左边的小虎牙,是个俏皮又可爱的小姑娘。

    她无比疼爱的妹妹,被活生生砍成了两截,挣扎了许久才死去。

    苏媚嘴唇咬得发白,浑身哆嗦着将妹妹抱在怀里。

    她力气很大,勒得苏姝有些疼,忍不住轻轻挣了下,可马上发现姐姐的不对劲,“姐,你的手好凉,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苏媚苦笑:“做噩梦吓到了。”

    苏姝惊讶地说:“姐,你哭了?”

    “才没有,风吹的。”苏媚低头拭去泪花,指着匣子里的四蝶金累丝嵌宝步摇道,“上次你不是说这个好看来着,拿去戴吧。”

    苏姝的确喜欢,却没要,“这是娘亲特地买来给你撑门面的,给了我,徐老夫人过寿时你戴什么?”

    苏媚笑着,亲手给妹妹戴上步摇,“给你你就拿着,姐姐还有呢。”

    不多时,姐妹俩手挽着手来到祖母的院子请安。

    丫鬟刚打起门帘,从内就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是弟弟苏皓。

    温软的小身躯,带着甜甜的羊乳香气。

    猝不及防的,弟弟被倒提着狠狠摔向石板地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耳边响起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心脏紧紧缩成一团,疼得她哭也哭不出来。

    说是抄家,更像是一场屠杀!

    一丝血痕无声无息从紧握的拳头中流出,苏媚垂眸掩去目中的悲愤。

    这辈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让家人活下来!

    再抬头,已是眼含笑意,“皓哥儿,吃过早饭了没有,过会儿姐姐给你做山药糕可好?”

    苏皓奶声奶气答道:“要多多的甜。”

    苏姝逗他:“不行,娘说你正在换牙,不能吃甜的,山药糕我吃,你只能吃清蒸山药。”

    苏皓信以为真,小嘴向下咧着,强忍着哭腔说:“我乖,我不吃。”

    苏媚心疼坏了,“吃吧吃吧,姐姐给你做多多的甜,不过吃完要仔细漱口。”

    “大姐姐,听说你一大早冲到大门口去了,这是怎么说的,难不成是梦魇着了?”

    帘栊一动,便听到细细的环佩脆响,二房的苏媛款步而出,满脸的关切,“这种事马虎不得,最好请神婆来看看。”

    苏媚笑笑:“不妨事。”

    苏媛哎呀一声,掩口道:“我说错话了,姐姐亲事在即,若传出去对姐姐声誉有损……我也是关心则乱,大姐姐不要怪我。”

    这话听上去刺耳,不过苏媚没有像以前一样反唇相讥,经历过一圈生死,姐妹间那点子小争斗她还真瞧不上眼。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于是她略一点头,飘然而走。

    祖母坐在临窗大炕上正和旁边立着的母亲说话,二叔母孙氏坐在下首椅子上,也点头附和着什么。

    她一进门,所有人都看过来。

    “囡囡,”孟氏唤着女儿的小名,又是责怪又是担心,“你说你平时那么稳重的一个人,今儿个怎么冒冒失失的。”

    苏媚本想说几句讨巧的话糊弄过去,然一碰到母亲的目光,瞬间维持不住了。

    “娘……我做了噩梦,好吓人。”

    孟氏只当女儿找借口逃避责罚,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看把你吓得,多大的孩子了还哭鼻子。回去抄一遍女则,这次就饶了你,下次可不许了。”

    孙氏打趣道:“闺女见了娘,无事也要哭三场!赶明儿上花轿,眼泪还不得淌成河喽。”

    苏媚听了,心头更是酸痛得厉害,只摇头流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孟氏揽着女儿坐在炕沿,赧然道:“都是儿媳管教不严,老夫人原谅她这一遭吧。”

    苏老夫人却瞧出几分诧异,沉吟道:“好梦要憋着,噩梦要说破,囡囡,说出来就不怕了。”

    苏媚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谢氏挥手叫众人退下,只留孟氏在场。

    苏媚平复下心情,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些,可她做不到,纤细的声音微微发颤,似乎随时都要断掉。

    “我梦见七月十三那天苏家被抄,所有的人都死了。”

    话音甫落,苏老夫人和孟氏不约而同倒吸口冷气,霎时屋内一片死寂,连窗外的知了都停止了鸣叫。

    良久,孟氏才醒过味来,白着脸,双手合十不停念叨:“童言无忌,大风吹去,菩萨切勿当真。”

    苏老夫人毕竟见的世面多,最初的惊愕过后很快镇定下来,温声道:“你父亲圣眷虽不如前朝,官位还是稳稳的,断断到不了抄家灭族的地步。”

    孟氏也安慰女儿,“你父亲京察考评是一等,不过二月间的事,你忘了?梦是反的,许是说你父亲要高升,咱家定会平平安安的,你别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没人相信她。

    巨大的无力感袭上来,苏媚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祖母和母亲极其认真地说:“我记得很清楚,传旨太监眉间有颗褐色的痣。”

    苏老夫人大笑道:“徐家和皇后有亲,宫里时不时赏赐东西,准是你在徐家无意中碰见过内宦。行了,没什么大事,老大媳妇,从我库房里找两匹好料子,给囡囡做衣裳压压惊。”

    不提徐家还好,一提徐家,苏媚的目光立时冷淡许多。

    退亲的念头再次如浪潮一般冲上来,她不敢直接说出来,只小心试探道:“徐家的亲事不合适,还可以回绝吗?”

    屋内又是一静。

    接二连三的妄言,孟氏真要以为女儿中邪了,“庚帖都换了,何来回绝一说?你是不是又和徐家二小子闹别扭了?”

    “我……”苏媚试图说服母亲,“徐夫人嘴上不说,其实并不喜欢我,她更喜欢她娘家侄女当儿媳妇。”

    孟氏心里咯噔一响,奇道:“你打哪儿听来的?”

    苏媚扯谎,“听徐家下人说的,您早晚会知道。”

    “听他们胡说!”孟氏安慰女儿道,“你父亲和徐大人既是同窗,又是同科,徐家断断不会委屈你的。”

    苏媚低头不语。

    苏老夫人仍是笑呵呵的模样,但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婚姻大事关系着两家的脸面,不可儿戏,否则就是结仇了。囡囡,徐家的亲事是我和你父亲反复斟酌后定下的,绝无反悔可能,此话休要再提,下去罢。”

    苏媚已无法掩饰眼中的失望,沮丧令她的脚步都有些飘摇。

    老夫人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一走,老夫人脸上的笑就淡了,“传话给门房,大老爷回来立即让他来见我。给宫里递牌子请太后安,多花点银子也无妨,越早安排进宫越好。”

    她说一句,孟氏应一句,末了疑惑道:“您不会信了囡囡的梦话吧?”

    “我不信。”苏老夫人出神地望着窗外,“但苏家圣眷远不如前朝,处境会愈加艰难,未雨绸缪总不是坏事。”

    院子里阳光明媚,满墙的爬山虎在风中惬意地舒展着身子,墙角榴花似火,几个丫鬟陪着皓哥儿在玩耍……

    苏老夫人一粒一粒拨动着手上的蜜蜡佛珠,“找机会给徐家透个口风,就说我身子骨不好,想早点看孩子们成亲。”

    孟氏大惊,“您身子骨好着呢,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能说!”

    苏老夫人一摆手,“照我说的去做。”

    顿了顿又道,“这孩子今天古里古怪的,就怕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挑个好日子去寺庙拜拜。这两天拘着她点儿,唉……当下可不是和徐家生分的时候。”

    晌午时分,两匹杭绸送到了苏媚的院子。

    随之而来的还有苏媛,进门摸着杭绸啧啧叹道:“祖母真疼你,这可是上用的好料子,我先前求了两次祖母都没给我。好姐姐,你分我几丈可好?”

    苏媚淡淡道:“你肤色偏暗,这两匹一个秋香色,一个玫瑰紫,都不适合你,等有了合适的料子再送你。”

    苏媛恋恋不舍地放下衣料,犹不死心,“姐姐借我件首饰可好,没几天就是徐老夫人的寿宴,我连体面的头饰都没有。”

    苏媚盯她一眼,“你的意思,祖母委屈二房了?”

    “我没那个意思,我爹比不得大伯父有本事,我娘也比不得大伯母有丰厚的嫁妆,我只靠公中那点月例银子根本不够用。”苏媛小声说,“你看你都送姝妹妹金步摇了,我只借还不行么?”

    苏媚心里有事,没耐性应付她,只想赶紧把她打发走,随手一指,“你自己挑。”

    苏媛毫不客气地翻捡首饰匣子,看得燕儿都忍不住偷偷撇嘴。

    “大姐姐,我要……借这对耳环!”

    镶金托琥珀耳环,苏媛也算有心,挑的东西比苏姝次一等,苏媚本想说“好”,话到嘴边却停住了。

    她想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换一件吧。”苏媚挑了对金镶东珠耳环。

    苏媛呆滞一瞬,马上接过来开心笑道:“其实我看上的也是这副,生怕太贵重你不舍得,这敢情好,多谢大姐姐。”

    苏媚心不在焉地敷衍几声,端起了茶盏。

    苏媛坐着没动,“大姐姐,听说几位王爷也会去徐家祝寿。”

    “不清楚。”

    “你是未来徐家媳妇,你还不清楚?咱们一家子姐妹,可不能藏私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听见“徐家媳妇”苏媚就不耐烦,“我藏私?得了便宜还不知足你,耳环还来!”

    苏媛脸色不大好看,却是攥着耳环没说话。

    门外进来个小丫鬟禀告道:“小姐,大老爷回府了。”

    苏媚眉头一跳,顾不上和堂妹打嘴仗,立时起身出门。

    父亲会不会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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