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也不可能真的为了村野小事请孙家动兵,何况这个时候的孙家还没成东吴之主,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有点实力的地方军/阀,就连搬来庐江的一家老小都多少要看着陆家的脸色,更不可能真刀真枪地翻脸了。
顾邵蹙眉思忖道:“阿言这话是极好的,可外祖父也有他的难处,庄稼已经连年歉收了,百姓们本就心怀怨气,若不给个解释,恐怕反而会引起暴动。”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重要的不是说服陆太守,而是替陆太守说服村民们。
一时静默。
说到底,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没查清楚,就算是太守府的少主和破虏将军的儿女,也不可能空口白牙地就和整个乡的村民翻脸。
呕吐,幻觉……
典型的神经精神型中毒症状。
李隐舟几乎可以肯定地判断,这是毒蕈碱中毒,从之前环儿的描述看,老叫花子们应该都是误食了大名鼎鼎的毒菇——毒蝇伞,才导致出现发疯发癫的情形。
毒蝇伞正如其名,最开始是被古人拿去毒苍蝇的,但我朝人民普遍具有神农尝百草的伟大探索精神,喜欢用口舌检验一样生物的药效与毒效,于是每年急诊室里,总会遇到一批毒蝇伞中毒的勇士。
李隐舟心下忖度片刻,他若说出真相,也未必能说服愚昧无知的村民,但这四个孩子都是权贵之后,总能找出有分量的人帮忙。
可要如何开口?
正凝目静思,却听顾邵道:“算了,人都救出来了,这件事从长计议吧!我今天在庙里还看见了好多蘑菇,又大又亮,想必很鲜美,特地摘了让厨娘炖汤,我之前尝了两口,当真是山珍之宝,就当是做好事的好报,咱们先吃点宵夜吧。”
蘑菇。
顾邵絮絮叨叨一席话里,唯有这两个字格外尖利地刺破李隐舟的沉思,事情的关窍就在于此,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可!”
四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焦急若灼的脸上,见他神色无一丝玩笑的意思,孙权才沉声道:“小叫花,什么意思?”
牵涉到一个孩子的性命,李隐舟也来不及遮掩什么,随手编了个借口:“小人曾流落滇南,所以认得山神庙里那种蘑菇,其有剧毒,庙里的人也是吃了这蘑菇才死的,顾少主若已经吃了,定要及时送医。”
顾邵一听此话,恨不得马上把胃里的东西掏出来,捂着嘴巴干呕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脸色不由一片青灰:“糟了糟了,这里的大夫都是赤脚的巫医,他们连人怎么死的都查不清,肯定也不知道如何救人了!”
“你先别丧气。”孙尚香虽然语气凶狠,一双拧紧的眉头却舒展不开,焦急的眼光在孙权和陆逊面上来回逡巡,“你们两个不是最见多识广的吗,有没有认识的什么神医?”
孙权蹙眉道:“我听闻庐江最近来了个怪医,叫做张机,他因常和巫医争辩鬼神,且从来不求神做法,所以差点被人打成残废。但经他手的病患无不康复如初,想来算是个奇人。”
“此人逊也有所耳闻,的确是神医。”陆逊被一语点醒,恍然回忆道,“前日从父陆绩梦魇不休,便是请的这位张机先生诊治,果然几副药下去就安然无事了。”
顾邵一拍脑袋,面露喜色:“是啊,之前外祖父请了多少先生都无济于事,还是张神医药到病除。如今他就在舒县坐诊看病,我怎么把他忘了。”
“这便是了。”孙权朝陆逊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顾邵,让你家家奴马上备车,阿香,你就留在这里照顾那妹子,阿言,你去告诉厨娘,把东西倒给后院那条狗,好生看着死活。你……起来,跟我们一起去。”
这个你,当然就是没有姓名的李隐舟。
人还没长大,气势倒是很足,指挥起陆家的人也没有丝毫外人的自觉。
李隐舟一面利落地起身穿鞋,一面在心中慨叹,难怪曹操都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七岁见老,领袖力真是天生的。
陆逊被反客为主,倒也并没有露出不冒犯的不悦,朝顾邵点点头,示意他听孙权的话。
一切安排妥当,孙权用脚尖踢了踢李隐舟脏兮兮的鞋,声音沉沉:“小叫花子,你叫什么名字?”
……这就触及到知识盲区了。
虽然相处了三日,环儿一直都是阿哥、阿哥地喊他,所以原主叫什么什么名字,他还当真一无所知。
所幸原主是个没门没户倒霉孩子,就算是信口胡说也没人知道:“我叫李隐舟。”
这是他原本的名字,寄予了医生世家最含蓄的祝福,如方舟济世,如隐士淡薄。
只可惜两样他都没沾上,没有圣人心肠,偏又入世颇深,修了一身世故在怀,没有半点慈悲存心。
“李隐舟?”孙权凝视着他瘦如枯草的身子,目光余暇瞟向孙尚香,眼角带了点不经意的嘲讽,“我就说只有乞儿才会取二字名,妹妹你偏不信,还要改个古怪的名字。”
孙尚香大不服气:“乞儿怎么了?他虽然是个乞儿,可也知道《六韬》里的典故,二哥你这将门之后,还不如人小叫花知道兵法呢!”
这兄妹两个一口一个乞儿,丝毫没有顾及旁人的感受,骨子里的傲慢倒是如出一辙。
孩童的口无遮掩最能直观地体现出一个时代的风色,英雄辈出、群星璀璨的光辉下,作为幕布的普通人民仍然生活在灰色的等级压制下,成为历史车辙下被碾碎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李隐舟倒也不气不恼,平心而论,孙家兄妹都是他的救命恩人,身份和他本就云泥之别,瞧不起他才是正常的。
“行了,你快去照顾那小妹。”孙权干脆无视了孙尚香的话,朝李隐舟挑了挑下巴,“你之前的衣服都湿透了,快把阿言的穿上。”
孙权一说他才反应过来,半个光溜溜的身子还浸在凉津津的夜风中,彻骨的凉寒此刻后知后觉地透入胸膛,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捡起床脚备好的衣物,囫囵地裹在身上。
在这个年代感冒可不是一件吃吃药就能过去的小事,多少风流人物出生入死笑傲战场,最后却败给了一场小小的风寒。
——
皓月当空。
庐江的月,似乎总比别处更柔和些,或许是被南国绵软的云彩擦去了尾尖的锋芒,或许是被水乡润泽的水气溶去了冰凉的光,北方孤冷的月色一到江东,也成了温柔缱绻的酣梦。
张机立于渺渺如雾的夜色中,忽然有一种遗世的孤独袭上心头。
行医数十载,万里江山已行半,然而抬首望月,竟然没有一个知己可以思念。
他摸着自己已经霜白的胡须,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老态,从前总觉得还有时间去探寻世间的玄妙,如今却开始害怕后继无人了。忙忙碌碌半生,难道就如落雨入江河,终究无法惊起一丝波澜?
就在他凝神静思的时候,一个粗哑的声音不客气地闯进安宁的夜色。
“张机!张机!快出来!”
他眉头一皱,有些被打扰的不痛快,但怕深夜来访的是危重的病人,还是整理好心头的情绪,快步走过去开了门。
门栓才刚打开,外头的人便风风火火地推开了门,张机冷不防,一把半老的骨头差点被推翻在地。
偏生那人还毫无冒犯的知觉,堆着一张皱巴巴的笑脸,朝身后的几个半长不高的少年道:“几位少主,就是这里了。”
张机冷眼旁观,只觉这副邀宠的样子令人生厌,心头更是不悦,冷笑一声,将门板往外一推,送客。
“张先生且慢。”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呼住了他,他垂头一看,原来是前日所见陆家的少主人,手上的动作略微停了停。
陆逊弯着眼睛笑了笑,倒显得很乖巧:“先生已经闭门,原不该叨扰,只是事发突然,还请不要谢客。”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陆家是出了名的礼义人家,待人接物挑不出半点错处,张机也无意为难,这才收敛了怒意,一掌推开了门,淡淡道:“请进来说吧。”
孙权倒也不客气,撩开袍子便跨进了门,顾邵更是火急火燎,恨不能马上把自己泡进药罐子里,唯有陆逊还算讲礼:“前日在府上见过先生,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叨扰,此番是愚弟不小心食用了带毒的蘑菇,还请先生施以援手。”
张机虽请他们进了门,也没有露出好脸色,哪怕面前都是世家子弟和新贵之后,也终究是一群孩子,他无意攀附名利,当然不可能拉下脸去哄着供着。
他瞧顾邵除了面色惨白,并无异样,知道并不严重,反故意挑起另一桩话头,有意磋磨磋磨这些贵家子弟倨傲的脾气。
“莫不是和你前几天说将的山神庙惨案有关?”
孙权忽然皱着眉头看了陆逊一眼:“你早和他提过了?”
陆逊笑道:“当日送先生的时候随意聊了聊,没想到先生还记在心上。”
张机冷哼一声:“怪力乱神之事,不过哄骗乡野村夫,事发诡异,必有其因,我遍行天下,就是为了查探天下怪事,又岂能置之不理?”
陆逊与孙权对视一眼:“那先生可发现了什么?”
“这个容后再议!”顾邵哪里还有耐心听他们听他们谈天论地,若不是还持有一丝顾家少主的矜傲,早就扑上去拉着张机的衣袖求救了,“先生若肯施加援手,千金万金,邵也愿酬答。”
“千金万金,老夫也不稀罕,以后记着管好家畜便是。”张机这才转眼正视他布满担忧的小脸,那双松鼠似的湿润眼睛既惊且惧,显然被吓得不轻,倒比孙权陆逊两个老气横秋的孩子多了分天真的稚气。
他捉弄够了,才抓起顾邵的衣衫,将他整个身体翻转过去,夹在腋下,一手轻拍他的背部,一手尝试伸进他的嘴里,想刺激他的咽喉帮他吐出来。
然而顾邵极度紧张,张机的手指头才伸进去,就被顾邵用力咬了一口。
他立马缩回手指,一手紧紧箍住人的身子,另一手用力掰着他的下颌,朝孙权陆逊二人道:“以手指逼他口舌。”
这种脏活,两位少主显然没有经验,孙权犹豫半响,少有地打起退堂鼓:“……阿言,你会吗?”
陆逊倒没露嫌弃的神色,只是无奈:“顾邵,下次可不许逞口舌之快了。”
李隐舟下意识地回想起触在他额头上那双带着书卷气的手。
那双手洁净白皙,柔韧修长的指节仍带孩童独有的柔软,细密的掌文如竹简日复一日划过的痕迹,犹染墨意。
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用这双手掏秽物,连李隐舟都觉得是糟蹋了,何况他还欠一份人情,以后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还。
他叹一口气,披着烛光,从幽暗的角落里快步走出来:“我会,我来吧。”
不等回答,他越过两人,半侧身子,以低垂的额发掩盖住自己专业的手势,指节扣动,指尖用力,极为精准地刺激到顾邵的咽喉。
“哇——”顾邵再忍不住,本能的力气胜过了张机的臂力,整个人俯跪下去,痛快淋漓地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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