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里正一脸见了鬼的神色,冷汗涔涔而下,在清冷的晨风中湿透了衣衫:“这……这是幼儿无知,以为里正是多大的官呢。”
他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肥厚的手掌抚摸着李隐舟的头:“你这孩子上哪去了,大家伙都在找你,生怕你出事了,那叫花子们最后的血脉可就都断绝了。”
威胁之意几乎从齿缝里渗出来,李隐舟心底冷笑一声,祸到临头还想嘴硬,这刘里正手段也不过如此。
孙尚香劈头盖脸地一顿抢白:“他和我与阿言一般年龄,同孙兄小一岁,比顾邵大一岁,你说他是幼儿,岂不是讽刺我们无知?我们可是承太守公的令来查探此事,难不成在你眼里,太守府与将军府的少主,都只是随便你摆弄的小儿罢了?”
刘里正哪里敢和她分辩,知道几人里陆逊是最好相与的脾气,忙转头对陆逊道:“少主,我可绝无此意,小娘这话可着实让我不知从哪里辩起了。”
陆逊果然温和可亲,甚至还与他一个云淡风轻的笑:“里正不必妄自菲薄,上至九卿,下到里正,都是百姓的父母官。你与百姓最亲近,更应当以身作则,为人榜样才是。”
刘里正便是再傻的人,被挖苦抢白暗讽三连,也知道大事不妙,纸包不住火了,忙扑通一声跪下:“少主说的极是,可俗话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虽是村里里正,但也弹压不住泱泱众口,实不相瞒,村民们找这孩子,是为了用以祭祀。”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几人的脸色,见他们不言不语,心里颇为忐忑,但仍存了一丝侥幸,毕竟最大的孙权也不过八岁,兴许就瞒骗过去了。
他心中拿定主意,中气倒足了几分,声音陡然变得正气凛然:“我不可一意孤行,也委实不愿意牺牲幼小,只能将他们藏在山神庙后头,便是我遭神明谴责,不过一条老命,能换两个稚子活下来,下官无怨无悔。”
精彩。
李隐舟看他卖力地表演,心中不由冷笑。
指鹿为马,贼喊捉贼。
这个老胖子都清楚,在这个封闭落后的时代,神明对村民而言不仅仅是单纯的迷信,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这是维持法律与道德的一种重要的精神力量。
作为封建朝廷的一分子,他深刻地认识到维持百姓对神的信仰是延续□□统治的一针强心剂,只要能以□□义发布施令,那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独享这份本源于信仰的进贡。
刘里正当然不怕天谴,他连神明都敢利用,心中何谈敬畏?
愚昧的村民不过是随波逐流,养蛊为毒的刘里正才是万恶之源。
“好!果然铁骨铮铮。”孙权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虽是赞赏的语气,却莫名令他胆寒,“今日我与太守府少主都在,我们的话便等同于破虏将军和陆太守的意思,你不用怕,不如就召集村民,是非黑白,说个分明。”
刘里正左不过想退一步放了人,再将村民搪塞过去,两边各自隐瞒,没想到孙权居然要当面对薄,吓得腿也软了,直愣愣往地上一滑。
陆逊极体贴地搀扶他:“里正不必担心,方才的话说的极好,逊和孙兄虽然年幼,听了也深受震动,想必村民们也能谅解里正拳拳苦心。”
孙尚香看出这两人在红脸白脸地唱戏,忙不迭拍起了手,大声唤道:“你,还有你,你们几个都是里正的下手吧,没看见你们里正要召集村民吗?还不赶紧去办!”
那几个山野村夫本就立得远,哪里看得懂眼下发生了什么,见里正没有出声阻止,也就一头雾水地赶去办了。
——
拢共也没多少口人的小山村,不到片刻便聚集成一片攒动的人头,村民一见逃出生天的李隐舟,懒散的眼神顿时变得凶狠起来。
“就是他!小叫花子!还敢跑了!”
“快,抓住他,再惹怒山神,咱们都要没命!”
人多势众,一群人乌乌泱泱地闹起来连官兵也不怕了,有胆大心狠的已经拨开阻拦的枪棍,伸出手就要去捉李隐舟。
“胡闹!”刘里正扯着嗓门喊了一句,气势虽在,心却早就虚了。
村民们见他发怒,也不敢言语,各自退下,却忍不住交头接耳,迷惑的眼神像窜动的蚂蚁,让刘里正浑身痛痒交加。
孙尚香催促他:“快说啊。”
刘里正哪里敢当面把责任都推卸出去,嘟嘟囔囔地想蒙混过关:“少主小娘说了,祭祀的事情,太过残忍,咱们还是不要做了。”
村民里顿时炸开了锅,如一盆煮沸的水,这一回再也压不下来了。
“不是刘里正你说的神明发怒,伏尸千里吗?这些孩子胡闹,你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吗!”
“是啊,你说来年的收成就看这次祭祀的,若不是为了老小,谁愿意手上沾人血?”
……
孙权眉目发冷:“这和你方才所说,似乎不大一样啊。”
刘里正再也隐瞒不住,砰一声直挺挺地跪下去,慌得不知所措,只能拼命给几个小他数轮的孩子磕头:“求少主体谅!”
孙权听得火起,一脚踢到他的心窝上,从小习武的力度不是一般孩子能比,刘里正偌大的身子竟然直接被踢翻在地上。
陆逊微微蹙眉:“孙兄……”
孙权冷冷截断他的话:“你若是可怜他,我就当你和他是一路人了!”
“我不是可怜他。”陆逊无奈又无辜地眨眨眼,“他起杀人之心,有伤人之过失,且欺上瞒下数年,应数罪并罚,你一脚踢死了算什么,当交给太守公,按律处置。”
李隐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听不出这话有什么端倪,倒是孙尚香叉腰大笑起来:“以后谁说阿言脾气好,我第一个驳回去!”
顾邵因虚弱,已沉默许久,这会总算抓住机会,畅快地补上一句:“你撒谎,得割舌头,伤人,得黥面断趾,还几乎杀人,更得偿命,笞杀枭首,在市集上挂上三天三夜!”
……真是个狠人。
李隐舟没有半点慈悲心去同情他,只是没料到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有这样雷厉风行的手段,难怪以后都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围观的村民本来气势汹汹地想要个说法,不想瞬息万变,居然变成这个局面,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陆太守仁慈爱民的美名人人皆知,他们听不懂陆逊言外之意,还以为这个少主也是一样好脾气,反问起他来:“少主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我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解释。”陆逊环视一圈,声音虽然温软,但立于烂泥似的刘里正身侧,便添上一层信服力,“在场的各位,有谁亲眼看见过神明发怒?”
一时鸦雀无声。
毕竟村民都只是听从了巫医和刘里正的话,口口相传,也没个证据,如今被陆逊这样一质问,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
顾邵与陆逊交换过一个眼神,留着的力气都攒在这一刻开口:“我见过。”
一瞬上百双眼睛齐刷刷朝向顾邵苍白的脸颊。
顾邵软软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鲜红的大蘑菇:“就是这个。”
村民更是被闹糊涂了:“小子,你可不要骗人,这分明是个蘑菇嘛!”
顾邵缓缓摇了摇头,昨夜上吐下泻失水过多,又奔波了一早,腿早就站不住了。
张机见状,也不再准备卖关子了,径直走上前去,摘走顾邵手里的蘑菇,高举于头顶,朝村民道:“叫花子们所见的神明皆非真实,而是中毒引起的幻相。”
中毒还可以理解,幻相这个词,对于落后的村民而已就太陌生了。
李隐舟看着村民目目相觑一脸讶异的表情,不由在内心钦佩起医圣张仲景的伟大,能在一个如此蒙昧无知的时代探索出辩证法的真知,就像提出日心说的哥白尼,说是逆天而行也不为过了。
也不知道此生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些传闻中的先辈,张仲景,华佗,董奉,要是能与其中之一交谈,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张机见众人面露不解,也不着急,耐心地解释道:“这种蘑菇,古籍有所记载,是东北一带常见的毒物,因为江东风雨湿润,这种蘑菇少见,因此很少有人认得。人一旦吃下这蘑菇,就会神智错乱,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看见了鬼神,其实都非实物。但若不及时医治,很快便会身死。”
村民们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这些认识,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似乎有些动摇,但又不大相信。
孙尚香从马车上拖出一个袋子,心疼地打开:“你们看,这条狗就是吃了蘑菇,一早便毒死了。”
村民定睛一看,那死狗的惨状和老叫花子果然有相似之处,联想到刚才刘里正异样的反应,也就明白自己是被欺骗了。
于是看向李隐舟的眼神,也讪讪地不太自在。
李隐舟对这些村民,本来无憎无爱,更没有半分同情,他坦然地注视着村民略带愧疚的表情,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做错了事还非要受害者原谅,也就太荒谬了,留着这份愧疚,起码能让他们长长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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